编者按:本文是中国本土的神学思考者对当代最重要解释学家之一的保罗·利科(Paul Ricoeur)的诠释学的哲学理论如何应用到神学中的一种尝试和实践。
保罗·利科的诠释学提供了一个理解圣经这类文本的动态、三阶段模型。它始于信任,途经怀疑,最终抵达一种更成熟的信任。哲学诠释与神学诠释在这个循环中扮演着不同但相辅相成的角色。
第一阶段:最初的信任(The First Naïveté)—— 神学诠释的原始出发点
• 姿态:天真的聆听与接受
在任何批判和反思之前,我们首先是以一种开放、信任的姿态去接触文本。我们假设文本有话要对我们说,它承载着意义和真理。这是一种前批判的、直接的参与,是信仰共同体自然而然的读经方式。
• 对应文章二:
神学思考|重建上帝的叙事:《启示录》——颠覆世界秩序的属天宣告
这正是文章二的起点。它直接立足于信仰传统内部,接受启示录为“属天宣告”和“真理”,并引用其他圣经经文(如弗2:2、徒4:12等)来互释,旨在强化信仰、塑造身份。它代表了诠释的最初动机和目的地——我们之所以去解读启示录,最终是为了聆听上帝的话语并作出回应。
• 价值:这个起点保证了文本的“他者性”和“讯息性”,防止诠释沦为诠释者主观的任意投射。它承认文本拥有首要的话语权。
第二阶段:批判的迂回(The Critical Detour)—— 哲学诠释的核心场域
• 姿态:怀疑的审视与分析
然而,现代人无法停留于天真。我们必须主动经历一个“批判的迂回”,运用历史批判、文学分析、哲学理论(如拉康的精神分析、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等)对文本进行细致的剖析。这个阶段利科称之为“怀疑的诠释学”,其目的不是摧毁,而是通过质疑文本背后的意识形态、权力结构和心理投射来检验和深化最初的理解。
• 对应文章一(哲学诠释)
重建象征界:《启示录》作为一场符号秩序的革命
文章一完美地体现了这一阶段。它不再将启示录视为直接的属灵宣告,而是将其作为一个“符号秩序”的革命文本来分析。它借助拉康的理论,解构“凯撒是主”的意识形态幻象,分析“羔羊”作为一种新权力模型的象征意义。这个过程是“去神话化”的,是哲学的、批判的。
• 对神学诠释的价值与意义(利科的核心洞见):
哲学诠释的批判迂回并非神学诠释的敌人,而是其必不可少的净化者和深化者。
1. 净化信仰:它防止神学诠释沦为一种不假思索的、可能被意识形态利用的“盲信”。它清除了附着在文本核心宣告上的历史杂质和权力赘生物。
2. 挖掘深度:它为神学的核心象征(如羔羊、新耶路撒冷)注入哲学和存在论的深度,揭示其关于人类生存状况的普遍意义,使其信仰宣告更加丰厚和富有说服力。
3. 搭建桥梁:它为神学与世俗知识、与现代思想进行富有成效的对话提供了共同的语言和平台,使神学能够有效地进入公共领域。
第三阶段:第二次的信任(The Second Naïveté)—— 哲学与神学的辩证综合
• 姿态:反思后的聆听与认信
批判的迂回不是终点。在经过彻底的怀疑和分析之后,我们被邀请再次回到文本面前,但这一次不再是“天真地”,而是“反思地”聆听。我们依然可以选择说“我相信”,但此时的信,是已经通过了理性批判的淬炼、对文本的丰富性和深度有了更充分认识后的成熟的信。
• 对应关系:
这第三个阶段是文章一与文章二的综合。它既包含了文章一的批判性洞察(知道“基督是主”是一个颠覆性的符号行动),也包含了文章二的信仰性认信(接受“基督是主”是一个终极的属灵现实)。此时,“羔羊”既是拉康式的、颠覆权力逻辑的象征符号,也是约翰所见证的、那位真实的、曾被杀过的耶稣基督。这两种理解不再矛盾,而是构成了一个立体、丰满的真理。
结论:一个完整的诠释循环
因此,在利科看来,哲学诠释与神学诠释的关系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而是一个螺旋上升的辩证过程:
神学诠释(最初的信任) → 哲学诠释(批判的迂回) → 更丰盛的神学诠释(第二次的信任)
• 哲学诠释的价值正在于它作为这个循环中不可或缺的“中间环节”,它迫使“最初的信任”去经历理性的考验,从而使其蜕变为一种更深刻、更坚韧、更能与当代世界对话的“第二次的信任”。
• 神学诠释的终点并非简单地回到起点,而是抵达一个被哲学诠释净化、深化和丰富之后的新高度。
最终,利科的模型告诉我们,一份真诚的信仰,无需害怕哲学的批判。恰恰相反,它应当勇敢地穿越批判的旷野,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到达那片“流奶与蜜”的应许之地——一个理性与信仰和解、沉思与认信共存的成熟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