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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星:主力红军在“五湖四海”的崛起(1927—1930)——再论中共革命的地理学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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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0-5 14:42:2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笔者和荣思恒在《中共党史研究》2020年第3期合署发表了《中共革命及其组织的地理学视角(1921—1945)》一文(以下简称《革命地理学》),对中共革命及其组织从地理学的视角进行了粗略勾勒。该文发表后,得到了不少同仁的指教和批评。显然,这个主题还需要大量更为具体、细致的研究,方可丰满、成熟起来。本文拟就红军在1927年至1930年间崛起的地理学因素再作一研究。
   武装斗争是中共革命的主要斗争形式,中共军队的兴起和发展既是理解中共革命的一个关键因素,也是与苏俄布尔什维克革命判然有别的一个重要特征。从红军到八路军、新四军再到解放军,中共军队一步步壮大。红军的崛起既是中共军队的根系所在,也是研究中共军队及其政党组织形态的基本线索。以往历史学界对红军崛起的研究,多放在共产国际及中共中央的政策指引、农工的武装暴动、白军兵运工作的开展、红军战略战术的制定及实施、红军领袖的战略眼光和指挥艺术等问题上,而较为忽略红军崛起中的地理因素。毛泽东曾有一个著名说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这一个革命的共同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这个“五湖四海”,其中很大一部分的空间内涵指的就是红军赖以崛起的各个“山头”。毛泽东在中共七大讲话中指出:“我们要肃清山头主义,就要承认山头,照顾山头,这样才能缩小山头,消灭山头。所以我们要承认有山头,不承认也不行,承认以后要照顾各个部分,各个集团,各个历史不同的部分、不同的问题。”而对学术界来说,承认“山头”就需要认识“山头”,尤其是认识“山头”背后影响红军崛起的诸地理因素。

   一、南方与北方

   作为中国历史地理和政治—军事地理的一条基本线索,南北之分由来已久,影响深远。清季以来,南北这种地域差别蕴含着深刻的政治意味:前者是以传统明朝地域及其人口为中心的汉人共和国,晚清排满革命、汉族民族主义和“主权在民”理论即以此为合法性根源;后者是以清朝地域和人口为中心的多民族共同体,晚清君主立宪、虚君共和与“外竞”的“大民族主义”就是此共同体的政治表达。中国同盟会及国民党领导的革命势力始终以南方为基础,由南向北推进。到了民国初期,南北在革命与反革命之间的张力演化成了国民党系军队与北洋军阀的军事对抗。当然,这里所讲的南北对抗还只是一种粗略的说法。比如,山西的阎锡山就借助山西独特的地理优势而自成一体,有别于北洋军阀;西南军阀的政治光谱颇为复杂,与孙中山领导的国民党分分合合。自“二次革命”后,孙中山直接掌握的军队已被打垮,所谓“国民党系军队”不过是孙中山凭借其个人威望与西南军阀建立起来的脆弱联盟,内部矛盾重重。直到1925年8月,国民政府以黄埔军校生和部分粤军为骨干建立起国民革命军第1军(党军),并将原湘、滇、粤、闽和攻鄂各军编为国民革命军第2军到第6军,国民党才算有了嫡系的军队和统一号令的国民革命军。到北伐战争前,李宗仁的桂军和唐生智的湘军也先后被编为国民革命军第7军和第8军。
   在中共最早兴起的四个区域中,除以北京为中心的华北区外,以上海为中心的华东区、以广州为中心的华南区以及以洞庭湖为中心的华中区均在南方。1921年至1927年间,虽然中共的战略重心随时局变化而在南方和北方之间有过几次摇摆,但中共在大革命时期的军事工作重心始终在南方。黄埔军校及国民革命军的建立是国共两党合作的产物,在国民革命军各军担任党代表、政治部主任的共产党员为数众多,在国民革命军中创建了政治工作制度。1926年3月20日,中山舰事件发生后,共产党员被迫全部撤出国民革命军第1军及黄埔军校,后来这批党员多数被周恩来派到国民革命军第4军。因此,共产党在该军的势力最为深厚。尽管北伐战争时期国民革命军已经开始尝试“以党领军”,但实际上各军队的最高指挥权均掌握在军事首长那里。中共最初直接掌握的军事武装只有国民革命军第4军叶挺独立团。随着叶挺部队的扩编和叶挺的升迁,中共又掌握了第11军第24师和第4军第25师大部;到1927年7月,还掌握或动员了以贺龙为军长的暂第20军、第11军第10师一部、以朱德为团长的第3军军官教育团、以卢德铭为团长的第二方面军总指挥部警卫团、以叶剑英为团长的第4军军官教育团。这些力量构成了国共合作破裂后中共在南方发动南昌起义、秋收起义和广州起义所依靠的正规军武装。相比而言,尽管以李大钊为首的北方中共党员在由冯玉祥领导的国民军和国民联军中开展了较广泛的政治工作,但由于没有掌握部队的军事指挥权,在国共合作失败后始终未能从中创建出红军武装。
   在国共合作的北伐战争中,虽然中共直接掌握的军队极少,但在配合北伐的工农运动中大显身手,尤其是广东、湖南、湖北、江西和河南五省的农民运动发展迅猛,影响广泛。在工农运动中被中共动员起来的革命力量以及组建起来的农民自卫军和工人纠察队武装,虽在1927年后遭到国民党政权的残酷镇压,但依然留下了革命火种和少许武器。1927年8月,中共中央号召在南方的湘鄂粤赣四省首先开展农民秋收暴动,正是基于大革命时期工农运动的基础(参见图1)。
图1 北伐进军路线及农运中心示意图
   《革命地理学》一文还分析了中共军队307名高级将领出生地的地理分布。这些将领除极个别情况以外都是从红军时期参军的,因此也可以略等于红军高级将领的地理分布。出生在北方的红军将帅仅占10%左右,出生在南方的高达90%,其中湖南、湖北、江西是最多的,而来自湘鄂赣粤豫五个农运中心省区的高级将领占了大约70%的比例。

   二、划界而治与跨界革命

   1927年7月到1930年,既是红军崛起的关键时期,也是国民党军阀割据严重、混战不已的时期。尽管随着1928年12月东北易帜,国民政府完成了形式上的统一,但这种实质的割据状态从未改变过。正如毛泽东所指出的那样,“一国之内,在四周白色政权的包围中,有一小块或若干块赤色政权长期的存在”,首要原因就在于“军阀间的分裂和战争,削弱了白色政权的统治势力。因此,小地方赤色政权得以乘时产生出来”。红军正是在敌军统治薄弱处即几省交界处崛起的。不过,这个交界处并不是在全国统一政区中的省域交界,而是各军阀势力范围的交界处。因此,我们需要具体分析军阀的势力划分。
   从1927年7月武汉国民政府宣布“分共”到1928年6月奉系军阀被逐出北京、退往关外,国民党军阀的势力范围大体如下:蒋介石的中央军(以下简称“蒋系”)控制了中央及江浙沪赣闽皖;李宗仁的新桂系(以下简称“桂系”)控制了桂粤湘鄂和冀东;阎锡山的晋系控制了晋冀(除冀东以外)平津察绥;冯玉祥的国民军系(以下简称“冯系”)控制了陕甘宁青豫鲁;李济深的粤系名义上控制了广东,但作为广西人,他实际上与李宗仁的桂系关系非常密切,在地方观念甚重的粤军中无法成为真正的团体核心,而粤军本籍将领又分为以陈济棠为首的广肇系和以张发奎为首的客家系;张学良的奉系控制了东北;四川为刘湘、刘文辉、邓锡侯、田颂尧、杨森和刘存厚六个军阀所分割;云南由龙云控制;贵州由周西成暂时控制;新疆由金树人控制。这个势力范围非常不稳定,在军阀混战中不断发生变动。其中,桂系对两湖的控制通过1927年10月至1928年3月的西征打垮唐生智的湘军而获得,桂系对广东的控制则是通过1927年12月至1928年1月的两广战争联合李济深、陈济棠部打垮张发奎部而获得。但这种局面随着新的军阀混战进程又很快发生改变。
   从1928年7月蒋介石提出全国军队编遣计划到1930年11月中原大战结束,蒋介石原拟通过军队编遣来统一全国军队,但军阀各逐其利的本性,决定了编遣方案不可能实现,最后还是只能通过军阀混战来重划势力范围。1929年3月到4月,蒋桂战争爆发,蒋系打败桂系,控制了湘鄂两省,其中湖南由湘军原唐生智部先降桂、后降蒋的何键统治,湖北由蒋介石亲信何成濬控制。4月到5月、10月到12月,蒋介石与冯玉祥两次发生军事冲突。5月到6月,桂系与蒋介石所支持的粤系陈济棠、陈铭枢部发生粤桂战争,桂系战败,降蒋的桂系将领李明瑞和粤军攻入桂境,由俞作柏、李明瑞控制了广西,但旋即失败。9月到12月,蒋介石又与张发奎部及桂系的联军发生战争,双方在粤西互有胜负。1929年12月到1930年1月,盘踞豫南、原依附蒋介石的唐生智部与阎锡山晋系及驻安徽的石友三部联合反蒋,结果唐生智部大败,被蒋介石收编。1930年5月到11月,晋系、冯系与桂系联合反蒋,展开了蒋冯阎李的中原大战,结果蒋系获胜,冯系瓦解,晋系和桂系保住了军队,但实力大减。
   通过以上对军阀割据范围及其变动情况的粗略勾勒,我们可以把军阀的割据分为三种类型(参见图2):
图2 国民党军阀割据形势图(1927—1930)
   第一种类型是派系军阀统治的核心区域。军阀在此区域内的武力强大,控制较为稳定。蒋介石系控制的江浙沪、阎锡山控制的山西、张作霖控制的东北、冯玉祥控制的陕西都是这种情况的典型代表。西南三省军阀在省内虽然争斗激烈,但基本不参与外部的军阀混战,其内部的军事控制力较为强大。桂系所控制的广西也较为类似,但略有不同。桂系是北伐战争时期异军突起的一支劲旅,战斗力非常强,曾经控制了包括两湖和广东在内的广阔区域,是蒋介石在南方的主要军事对手。广西自太平军起义以来一直是地方军事化程度甚高的区域,又是新旧桂系军阀的发家之地,一直保持着很强的军事动员和战斗能力。1930年后,新桂系在此把正规军建设与新民团建设紧密结合在一起,使其地方控制力进一步强化。1929年,桂系内部李明瑞和杨腾辉两军的阵前倒戈,导致桂系在粤桂战争中失败。但不久,桂系就东山再起,卷入了蒋系与张桂联军的粤西之战。也正是在这个短暂的空隙,中共发动百色起义,组建了红7军、红8军(后很快合并为红7军)。然而,红7军仅坚持了不到一年时间,就被迫离开广西北上。这其中的原因固然很多,但桂系军队在其核心区的战斗力是一个重要因素。桂系与蒋系在大陆一直并存到1949年全国解放前夕。
   第二种类型是派系军阀统治的边缘区域。这种区域内的军阀统治虽然较少受到外部军阀混战的深层次影响,但属于派系军阀势力范围的末梢,控制力较弱。蒋介石治下的江西和福建、冯玉祥治下的甘肃山东和河北就属于这种情况。1927年4月至1929年9月,控制江西的朱培德系国民革命军第3军(滇军)军长,曾在宁汉纷争中持骑墙态度;继朱培德之后一直到1931年12月控制江西的鲁涤平,出自国民革命军第2军(湘军)谭延闿部,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投向蒋介石。此二人虽也为蒋介石信用,但毕竟不是出自他的党军和黄埔门生,算不上真正的亲信。而1927年至1929年驻守赣南的部队——独立第7师(后改为第5师第15旅)则为五省联军旧部,战斗力较弱,与蒋介石的关系更为疏远。福建地方当局于1927年7月组建了以归附国民革命军的原北洋海军将领杨树庄为主席的省政府,到1932年第19路军入闽前,境内陆军仅有杨树庄和方声涛收编的杂牌部队——福建民军所组成的省防军,战斗力很弱,比如闽西就由原民军首领陈国辉、郭凤鸣所控制。
   第三种类型是各派系军阀争夺激烈的混战区域。湖南、湖北、广东、安徽和河南五省均属于这种情况。两湖地区在北伐时期属于唐生智部控制。1927年10月,桂系经西征打败唐军后,取得了控制权,这才有了桂系“头在两广、腹卧两湖、脚踏冀东”的长蛇阵势力范围。然而,这种长蛇阵的分散状态恰恰被蒋介石抓住了弱点。蒋介石在与冯玉祥大打出手前,需要首先拿下两湖,因此爆发了1929年3月的蒋桂战争。在蒋桂战争中临时与蒋介石结盟的唐生智与蒋介石互不信任,于是又爆发了1929年12月蒋唐的豫南之战。此战之后,湘军除归降的何键部以外,基本都被蒋介石打垮、收编了。也正是在这三年激烈的军阀混战中,两湖地区诞生了四支主力红军——鄂豫皖、湘鄂西、湘鄂赣和湘赣红军。广东是军阀激烈争夺的又一个混战区域,蒋系、粤系和桂系在这里反复拉锯,结果中共不仅乘隙发动了广州起义,而且发展出了东江根据地。至于说东江红军最后未能持久和壮大,其原因稍后分析。安徽虽然本身并不是军阀争夺的主要区域,但因为地处要害位置,宁汉之战、蒋唐之战和中原大战多在此展开。1927年3月到1928年6月,安徽名义上为蒋介石所收编的北洋军阀陈调元所统治,实际上被两大军事势力所分割:陈调元割据安庆以东的皖南,柏文蔚割据安庆以西的皖西北。1928年6月到1929年冬,控制安徽的是国民联军将领方振武和石友三。柏文蔚、方振武和石友三后来均成为反蒋派。河南在国共分裂之初属于冯玉祥的势力范围,但是一直处在蒋冯势力激烈争夺的前沿,多次大规模的军阀混战包括中原大战都主要发生在此地。1927年4月,豫东南由土匪出身、四处投靠的国民党第12军任应岐等部所控制,直到1928年秋才被冯玉祥驱逐出豫东南。
   总体来说,在国民党派系军队统治的核心区域,战斗力强而统治较为稳定,中共很难发动跨界革命,即使发动过武装暴动,也很快被镇压下去。而在派系军阀统治的边缘区域及派系军阀争夺激烈的混战区域,则是红军乘隙而起、跨界挺立的区域。在这两类区域中,边缘区域虽然统治相对稳定,但军事控制力最弱,最有利红军的崛起;而在混战区域,因为久经沙场,军阀军队战斗力较强,只是统治不太稳定,相互冲突激烈。北方和西南由于缺乏中共革命的军事基础而很难发展出主力红军,只有位于大别山区的豫东南是唯一的例外。

三、此山与彼山

   中国南方山地众多且植被茂密、山体厚实,但并不是所有山地都适合红军的崛起。我们在《革命地理学》一文中对适合红军发展的“中等规模的山地”已略有阐发,此不赘述。除了该文已分析过的“罗霄山—武夷山山带”和大别山以外,还需要补充两个山带(参见图3):
图3 南方革命根据地山带示意图(1927—1930)
   第一个是南起武夷山—仙霞岭、中经怀玉山、东临黄山余脉、北至鄣公山的地带,位于赣闽浙皖四省交界,西部为鄱阳湖平原,信江贯穿其境,在群山环绕的中部为一河谷盆地。笔者将此地带称为“赣东北—闽北山带”,它在地理上通过武夷山与“罗霄山—武夷山山带”相连。该山带的基本特征是四省交界,群山环绕,江河纵横,既有军事上的纵深地带,也有较好的经济基础,中共在此基础上发展出了赣东北根据地和闽北根据地,后来扩展成闽浙皖赣根据地。
   第二个是武陵山。该山是四川盆地、两湖盆地、云贵高原和两广丘陵之间的连片山区,山高林密,位于湘鄂川黔四省交界,是少数民族聚居的贫困山区。贺龙领导的湘西红4军先在此兴兵,在洪湖苏区丧失后,他又领导红3军转战于此,创立了黔东苏区,而后与任弼时领导的红六军团在此共同创建了湘鄂川黔根据地。由于这个山带过于贫困,也由于政策等多方面因素,贺龙红军在武陵山的发展受到了很大限制,多数时候只是以此地为游击区,形成根据地的时间非常短暂。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四个山带均位于美国学者施坚雅所划分的长江中游地区,武夷山、大别山和武陵山正是这个区域东、北、西三个方向的界山。有学者将明代中叶到清代中叶武夷山区、武陵山脉、秦巴山地和广西盆地持续的集体暴力看作美洲旱作物区向滨水稻谷区因人口和移民压力引起的暴力溢出。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把红军的崛起视为长江中游地区这种长时段暴力溢出的一部分。
   除了红军崛起主要依靠的这四个南方山带外,还有其他几个地区也需要略作分析。
   第一个是位于岭南的广东。广东1927年前具有深厚的革命基础,1927年后发展出东江和琼崖两个根据地。从这两个根据地的情况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地势条件对红军的影响。在东江根据地的开创时期即海陆丰时期,因为有彭湃在大革命时期奠定的土地革命基础,加上南昌起义余部组成的红2师加入等因素,1927年后很快创建了中国第一个苏维埃革命根据地——海陆丰根据地。然而,海陆丰大部属于濒海平原地区,地形对红军的发展十分不利,故而根据地于1927年4月创立,1928年4月即已丧失。东江根据地后来分别以八乡山和大南山为中心。八乡山横跨广东省东华、丰顺和揭阳三县,周边都是大山,一直连绵到闽粤边,山高林密,既利于红军防守,也便于与闽赣苏区打通。而近海的大南山虽然物产丰富,比八乡山富裕得多,但几近平原中的孤山,靠近潮汕平原和广州,既使红军缺乏回旋余地,又处在敌人的腹心,面临敌人利用便利的水路交通调集重兵“围剿”的局面。1930年2月,东江特委围绕是以八乡山还是大南山为中心展开了激烈争论,结果古大存提出的以八乡山为中心的意见未被接受,特委决定将革命中心转移到大南山。这是东江根据地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而琼崖红军先后以乐四区和五指山余脉——母瑞山为根据地开展斗争。由于琼崖独特的高山地理特征,琼崖红色武装保持了红旗20多年始终不倒的局面。但也正因为琼崖位于海岛这种地理特征,革命武装无法与其他地区的革命武装连通,发展规模始终非常小。
   第二个是大巴山。大巴山屏隔古代的汉中与巴蜀,控扼汉水下游和长江中游,在中国古代一直具有十分重要的军事价值。然而,大巴山不是中共早期诞生的中心区,中共革命和农民运动的基础非常薄弱。从1929年至1930年,此地仅兴起过很小规模的红军游击武装,直到红四方面军1932年到达此地才依其外来的军力建立起川陕苏区。
   第三个是1934年秋至1937年秋的南方八省红军游击区。这三年是红军生存最困难的时期,根据地都已丧失,只剩下以大山为依托的游击区。八省游击区(除属于五指山的琼崖游击区以外)均属于上文所述的“罗霄山—武夷山山带”、大别山和“赣东北—闽北山带”这三个主要山带及其延长区域。其中,赣粤边(以油山、北山、青龙山等为中心)、闽赣边(以铜钵山、罗汉岩、观音岭等为中心)、闽西(以四都山、金丰大山、紫金山等为中心)、闽粤边(以尪仔石山、乌山等为中心)、闽东(以洋面山、太姥山、鹫峰山等为中心)、闽中(以罗汉山、牛鼻孔山等为中心)、湘鄂赣边(以幕阜山、黄金洞等为中心)、湘赣边(以九陇山、武功山等为中心)、湘南(以骑田岭、株木山、东边山、西边山等为中心)属于“罗霄山—武夷山山带”;皖浙赣边(以鄣公山、韩公山、莲花山等为中心)、闽北(以黄龙岩、五府岗、洞宫山等为中心)属于“赣东北—闽北山带”,浙南(以仙霞岭、平阳山、龟仔山等为中心)则是该山带的延长区域;鄂豫皖边(以金岗台山等为中心)属于大别山,鄂豫边(以孤峰山等为中心)则属于该山带的延长区域——桐柏山。由于武陵山革命基础十分薄弱,在红二、六军团撤离湘鄂川黔根据地后,未能留下游击战的种子。从南方红军游击队在最困难时期所坚守的山头,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这些山头及所属山带与中共革命之间的关联性(参见图4)。
图4 南方游击战争区域及山头示意图(1934—1937)

四、山匪与红军

   在红军据山崛起的时候,往往会遭遇占山为王的土匪。土匪与传统社会的秘密结社——会党有较密切的关联。本文为简便计,不讨论土匪与会党的差别。对民国时期的土匪有专门研究的贝思广提出,“任何缺乏维持生活必需的物资供应的地区,都可能产生土匪活动”,但“对于中国的‘下层社会’来说,山具有相当重要的象征意义……荒凉的山区形成了一个与秩序良好的平原隔离开来的世界,这是以同样的方式强调它们与清平世界的隔膜,土匪的藏身之处以及秘密会社的总部常常被称为‘山堂’”。土匪可以占山为王,也可以依海为盗,还可以据平原为匪,但山是土匪最主要的聚集空间。本文仅讨论占山的土匪即“山匪”。在红军崛起的时期,既缺乏武器,又缺乏有经验的战士,山匪就成为中共收编、团结和改造的重要对象。关于中共在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对山匪的政策及其实践,已有诸多研究,但这些研究一般忽略了山匪所赖以立足的“山”在何种程度上构成了红军对土匪进行改造的空间,本文即从此角度作一补充。
   首先来看看山匪聚集的山头与红军占据的山头在分布上的叠合度。并不是所有的山上都有山匪在活动。尽管厘清游动性极强、变化性极大的山匪在空间上的分布是一个非常困难的事,但前人的研究还是粗略勾勒了20年代山匪活跃的山区。我们以贝思广著作中20世纪初山匪的空间分布图为基础,综合其他相关著述,可以勾画出山匪活跃的主要山区:东北山区特别是黑龙江北部山区以及黑龙江、吉林与苏联、朝鲜交界的山区;热河、察哈尔、绥远山区;以陕西为主包括陕甘宁交界特别是陕北山区;河南西部和西南部山区;豫东、鲁西南、苏北、皖北丘陵;鄂豫皖交界的山区;湘西、鄂西北和湘鄂川黔交界的山区;湘赣交界的山区;赣南丘陵区;闽粤赣交界及闽西闽北闽东山区;川陕交界、滇贵交界和滇桂交界的山区;湘桂、粤桂交界的山区;广西与印度支那交界的山区;粤中、粤西山区;等等。如果就省域来说,河南、陕西、广西的匪情特别严重。山匪大多聚集在若干省或县的交界处以及大山的山前区或余脉或中等山脉,以利进退,而这也正是红军崛起所选择的空间。具体而言,“罗霄山—武夷山山带”包括了袁文才和王佐所占据的井冈山、素称“贼”“民”之间的赣南丘陵和粤赣交界山地,以及山匪广布的闽西山区尤其是永定的博平岭、玳瑁山;大别山区是红枪会活跃的地区;武陵山是湘西土匪和“神兵”出没的空间;只有“赣东北—闽北山带”中的赣东北区域山匪较少,但弋横暴动时组建的“农民革命团”实际上具有“天地会”组织性质,而闽北则是大刀会盛行的地区。此外,1931年后才崛起的陕甘红军刚开始也吸纳了较多的山匪势力。可以说,有山匪的山头不一定会有红军,而有红军的山头几乎都会遭遇形形色色的山匪。改造山匪的成功与否,是影响红军初期壮大的一个重要因素。在1927年10月3日的古城会议上,秋收起义余部中有人提出将袁文才、王佐匪部加以武力解决,而毛泽东说:“历史上有哪个朝代把三山五岳的‘土匪’消灭掉的?我们要团结改造他们,把三山五岳联合成一个大队伍。”正是采取了对山匪加以团结和改造的正确举措,毛泽东率领的红军才迅速在湘赣边界站稳了脚跟,打开了局面(参见图5)。
图5 山匪活跃区域与红色根据地分布对比示意图(1927—1930)
   山匪的活动因地理、气候、经济等多种因素存在着地区性的差异。那么,他们在政治上是否还存在着南北差异?红枪会是考察这个问题的一个入口。如前所述,在大革命时期全国的五个农运中心中,河南是唯一位于北方的中心。在蒋介石1927年4月叛变革命后,武汉政府搁置了东征讨蒋的方案,决定继续北伐,河南因此成为二次北伐的首要目标,河南农运也随即广泛开展起来。然而,河南农运与两湖农运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会条件:20年代的河南广布着约150万的红枪会组织。北伐时的战区农民运动委员会到河南后才发现一个极大的麻烦:“从前河南统治以红会为革命基础,以红会为农民自卫军,和农民协会一样看待,甚至还要看重,这根本是错误的,红会是地主的势力,将来必成我们农运的障碍,但我们目前不能(提出)打倒红会的口号来,只能提出农民加入农民协会。”当然,红枪会不能一概说成是地主的势力,并非完全不存在为革命所用的可能性。但红枪会是带有强烈地域色彩、宗教色彩并与地主士绅势力结合紧密的民间武装组织,要将其整合进革命力量,难度是相当大的。红枪会广布在河南、山东和直隶等北方地区。1926年9月,中共中央执行委员会扩大会议曾对红枪会寄予厚望:“红枪会是军阀政治下的产物……他是真正民众的武装,他已成为民族革命中破坏军阀的一个重要力量……应注意使农会成为整个的农民组织,红枪会成为农民武装组织。”而到了1927年7月20日,中共中央已开始意识到南北方山匪在革命性上的差别:“在北方红枪会大刀会等武装团体,党要派适当同志打入其下层群众,领导他们为他们的利益而争斗以取得他们的信仰,让他们渐次脱离反动领袖成为革命的武装”,“在南方一般以‘劫富济贫’为标语的会匪,在农民革命的高潮中又输入了‘打倒土豪劣绅’‘打倒贪官污吏’的口号,同时他们的行动也能与农民协会接近甚至团结了在农协之下。本来他们多半是失业农民或将近破产的农民,他们的经济口号如‘劫富济贫’就和‘没收大地主土地’接近,他们自然是地主阶级的仇人,是城市反动军队的对敌者,假使能领导他们上正确的革命的轨道”。大革命时期农民运动所面临的这种南北社会条件差异,也直接影响到大革命失败后中共发动武装暴动时的社会条件。中共中央在1927年8月3日关于南方湘鄂粤赣四省农民秋收暴动的大纲中明确提出:“以农会为中心,号召一切接近农民的社会力量(如土匪会党等)于其周围,实行暴动。”湘鄂粤赣四省广泛开展的农民运动对当地的山匪产生了一定影响,使中共在利用和改造这些山匪上的难度比北方要小一些。比如,袁文才在大革命时期就曾是中共党员。相较而言,河南光山县等地的红枪会给鄂东北在大革命前后的农民运动和武装暴动造成过很大麻烦,尽管鄂东北的中共组织试图区分“有革命潜力的红枪会”和“反动的红枪会”,甚至创造了自己的红枪会——“三堂红学”,但在更多时候,中共与红枪会处于大规模的相互斗争中。不过,对山匪在政治上的这种南北差异不宜夸大。无论南北,山匪都具有动摇于革命和反革命之间的两面性。中共对山匪最有效的动员渠道往往还是利用红军领袖人物的特殊身份,比如贺龙对湘西“神兵”的改造就是主力红军改造山匪最成功的案例之一,这主要与贺龙参加革命前在当地特殊的身份(袍哥、旧军队及宗族首领等)有关。

五、主力红军的规划、建军及其地理因素

   上文分析了影响红军初期崛起的诸多地理因素,但在各地红军崛起的实际过程中,到底哪些地理因素起了重要作用,哪些地理因素不起作用或重要性不大,除地理因素外还受到哪些政策因素或领袖个人因素的影响,还有哪些偶然性因素的影响,尚需要进行具体分析。本节分析主力红军的规划、实际建军的情况及其地理因素,由此辨析主力红军在组织形态上的差别。

   (一)中共中央对主力红军的规划

   在中央对各地主力红军实施统一整编前夕的1930年3月,红军有62700多人,编为13个军,分布在南方8省127个县。1930年至1931年是红军整编的高峰时期,红军历史上的63个军(含不同部队的重复番号,不含同一部队的不同番号)中的32个、10个军团中的4个以及3个方面军中的2个都是在这个时期完成整编的。
   1930年2月1日,中共中央军事部计划将全国红军编成8个军,包括“鄂东北、豫东南的原三十一、三十二师为第一军,贺龙为第二军,赣西南之二、三、四团为第三军,朱毛为第四军,彭德怀部为第五军,鄂西原周逸群部为第六军,广西为第七军,阳新、大冶之红军及此次由独立十五旅兵士叛变过来的为第八军”。4月10日,中央决定将东江红军编为红11军,闽西红军编为红12军。4月,在上海召开第一次全国红军代表会议前,中央军委又提出了14个军的整编规划,新增了红9军、红10军、红13军和红14军。5月23日,中央军委长江办事处作出调整,将原来给红2军和红6军扩展部分留出的红10军番号改授给赣东北红军。9月底,中央又将14个军调整为13个军,红14军番号取消,新增了红16军,因当时情况未明,未再提红9军番号,其他军番号照旧。10月,中央军委长江办事处决定将鄂东南部队编为红15军。之后,红军的番号还有许多变化。但就本文所关心的红军初期崛起问题而言,只需研究1930年2月至10月中央所规划建立的16个军即可。

   (二)主力红军的建军情况及其地理因素

   下文逐一讨论主力红军16个军在1927年至1930年的建军情况,并重点分析其中的地理因素(参见图6)。
图6 主力红军建军示意图(1927—1930)
   第1军前身为鄂豫皖地区黄麻起义、商南起义和六霍起义后于1928年7月到1930年1月先后成立的红11军第31师、32师和33师。按照中央指示,这三个师于1930年4月合编为红1军。鄂豫两省是大革命时期农民运动的两个中心区域。鄂豫皖则是各派系军阀争夺激烈的混战区域,两湖在唐生智、李宗仁和蒋介石三个派系军阀中三易其主,蒋介石控制的安徽和冯玉祥控制的河南短兵相接,鄂豫皖就此成为军阀混战的最前沿,统治较薄弱。大别山则是具有完美满足革命发展条件的山带,除自然和经济条件有利外,密布的山匪也如一把双刃剑,虽可能给革命带来麻烦,但若善加改造和利用,也可能转化为有利条件。从中共中央将此地红军命名为红1军以及中央向此地派出大批军事和政治干部观之,可见中央对鄂豫皖红军的高度重视。鄂豫皖红军的发展得天时、地利和人和,是红军中的头等主力之一,并在大别山保持了28年红旗不倒的骄人战绩。
   红2军前身为贺龙在1928年7月成立的湘西红4军,1930年7月按照中央指示改称红2军。这支军队有着较为浓厚的个人色彩。贺龙曾任军长的国民革命军暂20军是南昌起义的头等主力,贺龙也因此任南昌起义总指挥,但该部队在南昌起义失败后已被打散。湘西红4军是贺龙只身回到湖南桑植老家后,凭其旧军队首领、宗族领袖和袍哥等革命前特殊的个人身份重新拉起来的部队。湘西虽然在大革命时期的农民运动中远较湖南其他地区落后,但也有一定的群众基础。而无论哪个派系主湘,湘西都属其统治势力的末梢,比如曾经长期控制湘西的军阀陈渠珍与1929年后主湘的何键就关系不合。湘西在地理上进可东入湘鄂平原、西入川黔边境,退可据守武陵山,地理条件对军事较有利,贺龙还对遍布该山区的“神兵”进行了成功改造。不过,武陵山较为偏远,经济贫困,自周逸群1928年3月离开贺龙部队后,该军政治上相对较弱,未能建立起稳固的根据地。
   红3军前身为1930年初由江西红军独立第2团、第3团、第4团、第5团组成的红6军,1930年7月按中央指示改称红3军。江西在大革命时期拥有较深厚的农民运动基础,又属于蒋系军阀统治的边缘区域,1929年8月前朱培德用以控制江西的滇军客居江西,战斗力和归属感都不强(江西红军独立第5团就是原滇军将领罗炳辉率领的吉安县靖卫大队起义部队)。赣西南的丘陵地带既有一定的军事地理条件,又有较好的经济条件。赣南的“三点会”势力较大,大革命时期与农会打过交道,具有为红军所用的可能性。同时,赣西南是客家广布之地,武装基础较好。红3军是在红5军和红4军直接扶持下成长起来的,很快就成为朱毛红军的一支劲旅。
   红4军是1928年4月中共成立的第一支主力红军。这支军队具有其他任何一支红军都不具备的两个独特优势:它由南昌起义余部和秋收起义余部组成,相当数量的武装和重要干部来自国民革命军,具有较为深厚的军事实力;这支部队的两位统帅各有所长,毛泽东在政治上具有他人无可比拟的战略高度,善于进行政治领军,把红军壮大和根据地建设结合起来,而朱德在军事上经验丰富,领军御敌有方。从地理上说,红4军最初活动的湘赣边界有较好的农运基础,位于湘军和滇军统治的交界处,湘军战斗力虽强,但疲于军阀混战,滇军的战斗力则很弱。原来占据井冈山的山匪袁文才和王佐具有参加革命的基础,又系客家势力,战斗力较强,后被毛泽东成功收编。红4军1929年后主要在赣西南和闽西活动。赣西南情况已如上述。闽西系蒋系控制范围的末梢,由民军统治,战斗力非常弱;空间上处于武夷山西侧,便于红军开展游击战;山匪和客家势力密布闽西,成为有可能为红军改造和利用的力量。
   红5军由彭德怀领导的平江起义部队组成,是继红4军之后成立的第二支主力红军。这支部队来自国民革命军的湘军,战斗力非常强。彭德怀在该部队中的个人威信很高,对毛泽东的战略思想较为服膺。1930年8月前,红5军的主要活动区域在湘赣边界和湘鄂赣边界。湘赣边界的情况已如前述。而湘鄂赣三省均是大革命时期农运基础深厚的省份,湘鄂则属于军阀争夺激烈的混战区,赣是蒋系军阀统治的边缘区,湘鄂赣又背靠罗霄山脉北端,军事上较为有利。山匪也有一定势力,有可能被红5军利用改造。1930年8月后,红5军与红4军、红3军组成红一方面军联合作战,主要在赣西南和闽西活动。
   红6军为1930年2月按照中央指示成立的鄂西洪湖红军,是红军主力中唯一一支主要依靠河川地形的部队。鄂西农运基础好,经济发达,位于军阀混战的前沿区域,这些都有利于红6军的动员。但河川条件不如山地,洪湖又距敌军重兵驻守的武汉不远,交通的便利使敌军较易调集“围剿”部队,因此红六军的发展受到相当限制。
   红7军为1929年12月在广西百色起义部队中成立的红军,是第一支由中央直接授予番号的部队。如前所述,桂军是国民革命军战斗力极强的派系军队,红7军就来自桂军起义部队。广西山高林密、山匪遍布,这些条件如果善加利用,本来有利于红7军的壮大。然而,广西是桂系军队统治的核心区域,虽在军阀混战中有短时分裂,但很快就实现了重新整合。红7军既由中央亲授番号,也多受当时中央的错误路线尤其是“立三路线”的严重错误所牵连,战略重心没有放在巩固根据地、壮大红军上,而是放在攻打柳州、桂林这样的大城市上,导致其成立不久就受到重创。广西不比湘鄂赣,也不比闽粤赣,它是桂系军阀的禁脔,不容主力红军藏身。红7军到1930年底1931年初即离桂北上,后来编入红一方面军。
   红8军是1930年6月按照中央指示成立的,核心力量由三个部分组成:红5军第五纵队、1929年12月湖北大冶兵暴起义部队、1929年2月在鄂东南的阳新发展起来的游击队。红5军的情况已如前述。大冶、阳新的兵暴部队系国民军第2军旧部,1929年10月改成独立15旅,参与兵暴的有该旅的五个连。这种由国民革命军或国民军起义过来的部队因系正规军,具有相当的战斗力,加上红5军第五纵队本身的力量,使红8军迅速成为湘鄂赣地区的主力红军,活动区域的地理情况同红5军。
   红9军是1930年6月襄阳和枣阳一带的鄂北武装按照中央指示成立的,但只成立了红9军26师。红9军25师是在鄂西北均县、房县游击队基础上于1931年9月才成立的。当时虽然宣布成立了红9军,但并未建立军部。红25师和红26师分别与湘鄂西主力红军——红3军(由红二军团改建)有一些联系,构成了洪湖苏区的“卫星式根据地”。襄阳和枣阳东临桐柏山,均县和房县位于武当山。鄂西北处于军阀统治薄弱地带,鄂北处于军阀混战区域,两地多有山匪。应该说,鄂北和鄂西北本来存在着壮大红军的地理条件,但由于红3军(红二军团)既未能真正打通与这些“卫星式根据地”的联系,也未能将这些红军有力地团结在一起,甚至红25师和红26师之间也各自为战,始终没有成立统一的军部,因此红9军从未真正建立起来,两个师很快失败。
   红10军本来是中央军委为湘鄂西部队的扩展预留的番号。中央苏区和鄂豫皖苏区都从原来的主力部队里不断发展出新的主力。但是,湘鄂西苏区的主力发展得十分迟缓,使中央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把红10军这个番号改授给赣东北红军。赣东北有一个其他地区不具有的优势条件:方志敏既是该地区大革命时期农民运动的主要领导人,也是国共合作失败后在该地发起暴动的主要领导人,赣东北的革命领袖具有相当强的一贯性。在地理条件上,赣东北有较好的条件,后来又逐渐与闽北连接起来,在“赣东北—闽北山带”建立起根据地。这个地带属于蒋系军阀控制的薄弱地带。赣东北的山匪较少,红10军兴起时较少吸纳山匪的成分,在其发展后期则对闽北的大刀会、横丰的红枪会等山匪组织采取了较为严厉的敌对政策。总的来说,红10军在长期未与红一方面军打通的情况下能够一直坚持到南方游击战争时期,实属不易。毛泽东1930年初就把赣东北根据地和红军称为“方志敏式根据地”,与“朱毛式”“贺龙式”“李文林式”并列,表明他已认识到这里的红军发展有其自身的特点。
   红11军是1930年5月在东江红军的基础上根据中央指示成立的。中央曾经对在东江发展主力红军寄予厚望,没想到的是红11军到1931年6月即告失败,番号被取消。中央寄厚望于东江红军是有一定道理的。其一,广东既是大革命时期的大本营,也是全国最早深入开展农民运动的地区。中共当时在东江进行了广泛的群众动员,在各地普遍建立了农民协会和农民自卫军。同时,广东自晚清以来经历了高度的地方军事化进程,民间分布的武器占全国之最,农民自卫军手里的武器既众多又较先进,战士具有一定的战斗经验。上述因素使得大革命失败后在东江发展红军有着较好的革命和武装基础。其二,东江多次得到过外来主力红军的支援。1927年至1928年间,之所以在海陆丰地区能建立起全国第一个苏维埃政权,由董朗带领的南昌起义余部——红2师起过重要作用,而由叶镛带领的广州起义余部——红4师在打通普宁与陆丰的红色区域中发挥了重要影响。在1930年至1931年东江根据地建立时期,中央曾多次要求朱毛红军和闽西红12军南下支援东江。1930年7月,福建省委代表王海萍甚至将闽西党的任务确定为“集中一切革命力量,扩大斗争到广东去”,“我们(在东江)胜利了,即使丢掉闽西苏区也没有关系”。其三,东江地区既背山又靠海,客家势力极其强大,山匪势力一般,而沙匪(占据沙地的土匪)和会党非常发达且武器非常先进,这都是壮大红军有可能加以利用的地理条件和社会基础。但是,在东江地区发展红军也存在两个十分不利的条件。第一个不利条件是该地区位于粤系军阀的老巢,军事控制力十分强大。尽管蒋系与粤系、粤系与桂系乃至粤系内部的争斗使广东成为军阀的混战区域,但从总体上来说,粤系军阀对广东这样一个南临大海、北靠南岭、东近群山的区域控制力还是相当强的。第二个不利条件就是广东的宗族势力十分发达,民团组织完备,武器分布广泛又非常先进,军事化程度相当高,军事实力强悍。也就是说,会匪组织和防盗民团的武器都同样众多且先进,宗族之间、土客之间械斗成风。这犹如一把双刃剑。中共虽然可以利用这些条件动员部分宗族、民团和客家势力,但国民党同样能利用统治优势,动员更多的宗族、民团及土客势力。因此,东江地区的赤白对立常常是沿着血缘关系和土客关系而非阶级矛盾的轴线发展的,其革命斗争中往往夹带着宗族械斗、土客械斗的色彩。这样就使得红11军不仅面临粤系正规军的强大力量,而且面临着同样强悍且高度军事化的民间反革命力量。此外,也由于这种强烈的宗族意识,东江民众并不大愿意参加可能远离家乡作战的红11军。总的说来,在东江发展主力红军的条件是利弊参半的。在这种情况下,苏区革命能否成功更多取决于主要领袖的战略眼光和军事谋略。然而,红11军恰恰缺乏毛泽东、徐向前、贺龙这样杰出的军事领袖,且受中央的“左”倾冒险主义错误影响太深,犯了诸多战略错误,前述放弃八乡山根据地、将革命重心移向大南山根据地就是其中一例。
   红12军为红4军部分主力与闽西地方红军的合编,其地理条件与红4军同。
   红13军是1930年5月按照中央指示在浙南暴动武装基础上建立的,到1931年2月即已基本失败,1932年5月最后解体。浙江本来就较缺乏农运基础,又是蒋系军阀控制的核心区域,虽也有一些山地游击的条件,但实难敌蒋军重兵。此外,红13军的发展受挫还有一个与红11军相似的因素,亦即浙南宗族势力发达,而宗族势力在助力革命的同时也会制约革命,“宗族化”的红13军与中共组织的关系日趋紧张,最终导致红13军的失败。
   红14军是1930年4月在江苏南通、海门暴动武装基础上按照中央指示成立的,到10月即告失败。江苏尤其苏中和苏南是蒋系军阀的核心控制区,又处在平原地带,也不具有较深的农运基础,若要在这里能崛起一支主力红军,那反倒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红15军是1930年10月按照中央军委长江办事处的指示由红8军第四、五纵队扩编而成,11月进入鄂豫皖苏区,1931年1月与红1军会合,组成鄂豫皖红4军,11月扩建为第四方面军,其地理条件同红1军。
   红16军是1930年6月按照中央指示由红5军第二纵队和湘鄂赣独立师合编而成,其地理条件同红5军。

   上文揭示了各支主力红军1927年至1930年在“五湖四海”(更准确的说法是“三山五岳”)崛起的地理因素。1930年后,相当大部分红军部队逐渐汇合成红军三大方面军,还有一部分失败或番号被取消,也有个别红军部队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在南方山区一直坚持游击战直到抗战爆发。对各支主力红军(哪怕是那些很短时间就失败的主力红军)的研究,对理解中共军队的组织形态是有意义的。不过,笔者认为以下的红军主力部队在历史研究上具有格外重要的价值。
   首先是以红4军、红12军和红5军、红8军为骨干组成的红一方面军。这是最初以外来的正规国民革命军武装为基础逐渐发展起来的部队,军事战斗力强,主要领袖毛泽东又具有独一无二的战略思想。无论是这些外来军队与赣闽粤地方的关系,还是毛泽东在主力军内部、主力军之间、主力军与地方之间的关系问题处理上都极具复杂性。其中特别值得研究的是以红4军和红12军为基础构成的朱毛红军,它奠定了中共军队最重要的发展方向和模式。毛泽东后来成为中共最高军事领袖和政治领袖,红一方面军又是八路军115师的基础,在抗战时期先后发展了晋察冀和山东根据地,也是解放战争时期第四野战军和华北野战军的基础兵源之一。
   其次是以红1军为骨干(后来加入了红15军)组成的红四方面军。这是最初由鄂豫皖本地农民暴动武装为基础组建起来的部队,利用独特的地理优势,在中央大量外派政治和军事干部的帮助下,发展成一支足可与红一方面军相比的雄狮,后期的主要领袖张国焘是中共早期重要领导人之一。1935年后,红四方面军成为军事规模最大的主力红军,构成了八路军129师的基础,在抗战时期发展了太行根据地和晋冀鲁豫根据地,是解放战争时期第二野战军的基础兵源,也是高级军事将领云集的部队。红四方面军和红一方面军都是由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红色武装,基本特性是相通的。不过,红四方面军无论在最初的崛起还是在后期的发展上,都与红一方面军有一些明显不同的特点。我们在对两支主力红军的对照研究中可以深化对中共军队组织形态复杂性的理解。
   此外,以红2军和红6军为骨干组成的红二方面军是三大主力红军之一,后来又构成八路军120师和第一野战军的基础兵源。虽然因为种种原因,在发展规模和根据地建设上不如红一方面军和红四方面军,但也有自身的特点,同样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而从其崛起的基础来说,红二方面军和红四方面军较为相似,都主要来自本地的农民武装,明显有别于红一方面军。
   除了在1930年建军的这些主力红军外,还有两支1930年后发展起来的红军也值得特别关注。一支是1932年才在陕甘边界成立的红26军。这支军队发展晚,规模小,军事影响力十分有限,后来融入八路军留守兵团和第一野战军。然而,这是北方地区第一支主力红军,相当复杂的内部组织关系在其他部队中并不多见。
   另一支是南方八省游击队武装。所有的八路军部队都是成建制地源自各主力红军,因此理解八路军组织形态的关键脉络在主力红军。新四军是一个例外,它虽然源自南方八省游击队,却不是成建制组建的,而是从头组建起来的。如果说八路军是1930年即已大体成军的主力红军的改编,那么新四军就是红军在抗战形势下的二次诞生。因此,新四军的组织形态与八路军判然有别,尤其是其所处的地理和军事环境(以水网为主要根据地,夹在敌顽之间)又极其特殊。新四军的组织形态的源头不在红军那里,而是自我成型的。新四军发展了华中根据地,后来在解放战争中又构成了第三野战军的基础兵源。因此,从南方八省游击队到新四军的组织形态值得高度重视。
   (原载《中共党史研究》2022年第4期,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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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共革命及其组织的地理学视角 (1921—1945)
2020年10月19日 15:28 来源:《中共党史研究》2020年第3期 作者:应星 荣思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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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要从多维度、多学科拓展对中共革命及其组织的理解,地理学是一个重要的视角。本文在美国学者施坚雅和霍夫亨兹的相关研究启发下,对1921年至1945年发生中共革命的地域进行了“地文大区”的划分,对影响中共革命及其组织的地理诸因素(包括地缘、南北、东西、山河、路江、红白、政区、文武、客家等)进行了述要分析,辨识了中共革命及其组织的核心区、次核心区和边缘区,并在地理示意图的绘制上尝试应用了中国历史地理信息系统。

  关键词:地理学;中共革命及其组织;地文大区;核心—边缘;中国历史地理信息系统(CHGIS)。

  项目基金: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苏区时期的军事化、社会结构与政党文化研究”(17BSH016)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应星,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教授;荣思恒,中国政法大学社会学院博士研究生。

  以往的中共党史研究大多聚焦在制度、事件、人物或机制上,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地理。该因素对理解中共革命及其组织之所以关键,是因为中共虽然在理念和组织上直接源自苏俄,但中共革命具有一个与苏俄十月革命的根本不同之处,即中共是以根据地为基础进行武装割据并创建红色政权,逐步从农村包围城市,经历了长达22年的军事战争才最后取得了全国胜利。军事战争、根据地、武装割据、农村包围城市,所有这些因素都与地理直接相关。而从中共的组织路线来说,毛泽东所谓“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的说法不仅仅是一种政治修辞,而且可以从地理实证的角度来加以理解。学界的既往研究并非完全不涉及地理因素,然而相关研究极其零碎,至多限于军事地理的视角,缺乏一个地理学意义上的整体史眼光。应该说,地理学的视角尚未被自觉地、完整地应用到中共党史研究中。

  在海外学者中,美国学者霍夫亨兹于1969年发表的《中国共产主义成功的生态学:乡村影响模式(1923—1945)》在将地理学引入中共革命研究上具有开创性的影响。但是,霍夫亨兹的研究存在着如下几个缺陷。首先,他所谓的“生态学(ecology)”几乎仅限于人文地理影响,未曾涉及自然地理影响,故而其地理学缺失了重要的分析面向。其次,他对中共革命的问题关怀落足在底层的社会动员上,忽略了底层与中央之间至关重要的中层组织。这个缺陷进而也体现在他的研究仅以县为单位,而无视更为宏观的政治地理区划。此外,他的研究聚焦在乡村革命上,对城市白区的革命则未予讨论。更为关键的是,他虽然研究了各县农会在乡村人口中的比例、土地分配的不平等程度、佃户比例、租佃矛盾、现代化程度、高级干部籍贯分布等诸多所谓“共产主义影响”的生态学因素,也区分了中共革命的“温床县”、“边界县”和“后方县”等概念,但他最后的结论否定了生态条件及地理结构与中共成败之间的关联。也就是说,霍夫亨兹对中共革命的地理学分析的开创性贡献,是以一种自我否定的方式呈现出来的。因此,无论是他要否定的地理学或生态学,还是他想要倡导的中共组织行为研究,“并没有把他的这一观点系统地发展成为一个解释中共胜利的构建性原则。他也没有从一个理论的角度去提出一个关于这一现象的全面解释”最令人遗憾的是,霍夫亨兹所提出的地理学(生态学)视角虽然对之后海外的中共根据地史研究及地方革命史研究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上述缺陷在后来的研究中也都有所克服,但海外那些研究又陷入了各据山头的根据地和地方革命研究模式,对霍夫亨兹所勾勒的关于中共革命的地理学整体图景一直缺乏实质性推进。正如有学者承认的那样:“新一代中国研究学者对宏观的归纳总结失去了兴趣,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埋首于地方革命的细节研究中,一心分析革命在那些地方发生、发展或失败的轨迹。”本文的旨趣是在霍夫亨兹及另一位著名美国学者施坚雅的相关研究启示下,以中共革命及其组织的兴起为论题,将以往散见的相关研究用地理学的眼光重新整合起来,以突破国内中共党史研究的“碎片化”与海外革命研究的“地方化”趋势,丰富对中共革命总体图景的理解。

  军事地理学通常由环境、战争和人三要素组成。关于中共革命及其组织的地理学也有三个基本要素:区划、机构、人物。在区划分析上,本文以若干省域构成的宏观区域为主,个别问题涉及省级政区,资料上以相关地图为参照;在机构研究上,以《中国共产党组织史资料》为核心史料;在人物研究上,主要使用《中国共产党第一至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名录》《中国人民解放军将帅名录》等资料。

  一、民国时期的地文大区

  将地理学应用到中共党史研究中,首要的问题是如何进行地理区划。谭其骧将古代中国中原王朝的地理区划分为七个区域:关内、关东河南、关东河北、长江上游即古梁州、长江中游即古荆州、长江下游即古扬州、岭南。这个区划方法综合了地理和人口因素,可以构成对现代中国进行地理区划的历史基础。不过,随着中国经济及文化中心自“安史之乱”后的南移,中国行政区划也由“北密南疏”转向“北疏南密”。中唐以前在关东河南与河北之间的分界日渐失去意义,二者交融为后世的华北。

  施坚雅在德国和美国的地理学理论基础上提出了“地文大区(physiographic macroregions)”的概念,即综合地理、经济与文化因素,以流域盆地为主来进行划分。就此,他划分了中国的九大地文大区:西北、华北、长江上游、长江中游、长江下游、岭南、东南沿海、云贵和满洲。施坚雅的地文大区划分与中国传统的地理区划相比有两个突出优点:首先,其区划以市场体系为核心,综合考虑了地理、人口等诸多因素,将作为古代交通干线的水系作为划分的主线,辅之以贸易量和人口等因素,突破了以往研究一味强调行政区划的做法,诸如陕西、山西、安徽、江苏、浙江和贵州等省都处在不同的地文大区中;其次,他提出了区划的“核心—边缘”理论,即不仅存在着国家层面上的核心区和边缘区,而且在每个地文大区内部的各层级(从大区到省级高层政区再到中层政区直到县域政区)中都存在着核心区与边缘区的划分。

  本文在区划上借用了“地文大区”的概念,不过,笔者在地文大区的划分标准上与施坚雅有着很大不同。施坚雅关心的核心问题是中国的区域经济结构和体系,地区的功能性连接是分区的基本考虑;他选择以水系为主要的划分标准就是基于水运在运输上的便利性,主要城市也多位于水运枢纽。而本文要分析的中共革命,其主要立足点是敌人实力薄弱的山区。因此要对中共革命进行区域划分,应该主要着眼于与敌军重兵盘踞的大中城市、水陆交通干线的阻隔性。因此,本文选择相关的山脉作为主要的分区线。此外,施坚雅所谓的中国区域只限于中原王朝,而本文所划分的区域则包含了1928年中华民国政区的绝大部分区域 民国时期有三个特例——蒙古、台湾和南海诸岛,因其政治外交局势非常特殊且与中共革命无甚关联,本文不将其纳入地文大区的划分,所有图文均不涉及这些特殊区域。。施坚雅所划分的云贵和东南沿海,从革命地理的角度来说并没有独立分区的意义。笔者的具体分区结果如下:西北区域以大青山、黄河与华北区域为界,以秦岭与西南区域为界;华北区域以七老图山北段、努鲁儿虎山中段和山海关与东北区域为界,以伏牛山南段和桐柏山与华中区域为界,以陇海铁路东段与华东区域为界;西南区域以武当山、武陵山与华中区域为界,以苗岭与华南区域为界;华中区域以大别山余脉霍山和黄山余脉梅岭与华东区域为界,以南岭、博平岭和武夷山与华南区域为界;华东区域以雁荡山与华南区域为界。

  需要强调的是,本文虽然采用了按照空间方位来命名区域的方式,但它既不是以省为基础、纯粹以空间方位来界定的行政区划(如安徽就分属华东和华中两区),也不是以军事争夺和控制为基础的战区划分(如解放战争时期的华东战区除江浙沪外,还包括了华北的山东、华中的江西和华南的福建)。此外,施坚雅在地文大区的内外层级上所使用的核心区与边缘区概念仍为本文所借用,但笔者不再按照市场体系发育和城市化程度来划分,而是按照中共组织的发育程度来划分,具体的划分结果将随着本文的研究进程而得以展现。图1为施坚雅所划分的地文大区图。图2为笔者借助中国历史地理信息系统(CHGIS)绘制的民国时期地文大区划分示意图。

图1 施坚雅的地文大区划分图


  图2 民国时期地文大区划分示意图( 1926)


  二、影响中共革命及其组织的诸地理因素

  下文将按照历史、自然和人文的顺序来讨论影响中共革命及其组织的诸地理因素。

  第一,中共兴起的国际地缘因素

  中国共产主义思潮的传播及中共组织的创立有着比较复杂的国际地缘因素,本文只讨论两条将共产主义思想及组织从欧洲传导到中国的最重要的线路。

  第一条是思想线路,即最早通过中国的东邻——日本将共产主义思想输入到中国。日本并非共产主义运动的中心,为什么会形成最早影响中国的思想线路?这有三方面的因素。首先,日本在中国乃至东亚近代化过程中曾起了非常特殊的作用,东亚各国基本上是以日本为中介接受近代西方思想的。其次,在清末民初的留学大潮中,留日是最主要的留学方向,1906年留日生达到8000多人的规模。空间近、费用低、文字通且获得政府支持,是中国学生选择留日的重要因素。再次,在20世纪初中国激进主义思潮迅猛发展之际,日本社会主义思潮兴起的两次高潮(20世纪最初十年、1919年前后),也刺激了中国社会主义思潮的兴起。日本对中国的思想影响主要通过两种方式:一是翻译,二是留学。在中共成立前,中国人对欧洲社会主义思潮和流派的了解大部分来自日语——或是欧洲语言原著的日译,或是日语的社会主义著作,或是对日语著作的汉译。中共成立的核心组织——上海发起组的成员几乎都是留日学生,北京发起组的主要负责人李大钊与日本有更深的渊源。

  第二条是组织线路,即通过中国的北邻——苏俄的指导和扶持,在中国建立起共产党组织。十月革命的胜利使列宁式政党——布尔什维克对中国产生巨大的辐射作用。苏俄领导下的共产国际二大在1920年七八月间开启了亚洲共产主义革命的道路。俄共(布)和共产国际在1920年通过派遣使者和提供经费的方式直接促使了中共的创立。而俄共(布)于1921年和1925年先后创办的东方大学和莫斯科中山大学,使留俄在20年代成为苏俄培养中共早期干部的一个重要渠道。

  需要说明的是,在1919年至1923年间,受五四运动影响的新青年掀起了一股留法勤工俭学热潮,不少中共早期领袖出自留法生,未曾留法的毛泽东也是这一运动的积极推进者。然而,法国并不构成影响中共的第三条路线。因为法国本身的社会主义左翼思想及运动对中国留法生影响甚微,不少留法生其实更受十月革命的影响,但因为1922年前缺乏留俄渠道,他们才迂回走上留法的道路。从某种意义上说,留法只是受苏俄影响的中国新青年在一个特殊时期的替代品而已,1923年相当一批留法生转去东方大学留学就颇能说明问题。

  第二,中共兴起的国内地缘因素

  关于中共成立时的组织状况,已有诸多的考证和研究。本文仅从空间的角度来标识中共组织初兴时的核心区。中共创建时的国内发起组有六个:上海、北京、广州、武汉、长沙、济南。上海小组是主要的发起组,北京和广州是重要性仅次于上海的两个小组。按照石川祯浩的说法,出席中共一大的济南代表与其说代表了济南“组织”,不如说是作为与上海的共产主义小组有联系的济南人士出现在会场上。中共济南地方支部也是迟至中共二大后的1922年7月才正式成立的《中国共产党组织史资料》第1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0年,第169页。。而武汉和长沙的小组虽然在规模上也比较小,却有独特而雄厚的组织基础,对后来的中共发展产生了关键性影响。故此,本文把上海、北京、广州(番禺)、武汉(武昌)和长沙这五个地点作为中共组织起始的重要地方原型。武汉(武昌)和长沙两地虽然各有特点,但在政治、地理、经济和教育上有着极其紧密的联系,可以把它们归并为两湖(地图上以两湖的分界线——洞庭湖为标识)将两湖合在一起的社会史研究不乏其例。图3是中共组织兴起的示意图:上海、北京、广州(番禺)和洞庭湖这四个点连接起来构成一个不规则的菱形图。这个菱形图的四点分别位于华东、华北、华南和华中四个地文大区,下文逐一分析这四个点及其地文大区的地理基础。

图3 中共组织兴起的菱形示意图( 1920—1921)

  首先是以上海为中心的华东区。这里作为中共创始地的地理基础主要在于上海城市的特殊性以及江浙文化的底蕴。上海在20年代初既是中国多元经济中心和水陆交通中心,又是产业工人最集中的大都市;既是国内通讯和出版最发达的基地,又是与海外沟通最重要的口岸,也是共产国际东亚书记处的所在地;法租界还是最有利于开展秘密政治活动的空间。因此,上海从一开始就是中共早期的政治中心所在。与此同时,江浙地区自南宋以来就是经济发达与文教昌盛之地,以“格致”为思维特点的江浙知识分子是国内最重要的知识群体之一,也是参与中共创始的一个核心群体。

  其次是以北京为中心的华北区。这里作为中共创始地的地理基础主要是北京大学在文教界的首要位置及其在五四运动中的领导地位。中共北京发起组全部是北京大学的学生或李大钊组织的北京大学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的成员。此外,北京还是苏俄政府外交使团的所在地以及北方铁路和矿山工人的集聚地,外便于接受苏俄指导,内具有工人运动基础。

  再次是以广州为中心的华南区。这里作为中共创始地的地理基础主要在于广州城市的特殊性及岭南文化的辐射。广州是经济发达、开放程度高的商业城市和著名的侨乡,工厂和工人比较集中且工会力量很强,与海外联系非常紧密,且毗邻香港这个政治活动的避风港,并通过海运与上海等地相连。更重要的是,广东从1917年到20年代中叶既是国民党最重要的政治基地,也是中国无政府主义的首创地。广州共产主义小组的诞生与国民党以及无政府主义有紧密的关系。岭南文化虽然较江浙文化发展较晚,但自明清以来呈现后来居上之势,尤其是近代受沿海开放程度高等多方面的影响,涌现出以康有为、梁启超、洪秀全、孙中山等为代表的一大批杰出思想家和政治家。广东因缘际会成为中共早期革命的中心之一,岭南人士也构成中共早期组织的骨干力量之一。

  最后是以洞庭湖为圆心的华中区。这里作为中共创始地的地理基础主要在于两湖地区独特的地理位置以及特色鲜明、底蕴深厚的荆楚文化与湖湘文化的结合。湖北和湖南四周环绕群山,中间是长江横贯其中的两湖平原,略具盆地形式,系南北铁路交通和东西水路交通枢纽,素有“九省通衢”之称的武汉是长江中游的中心都会,长沙也是重要的地区都会“中心都会”与“地区都会”的概念,荆楚文化源远流长、包容多元、灵活多变、既浪漫又彪悍;而湖湘文化晚近异军突起,务实致用,以经术为治术,以出产“践履型知识群体”著称。在中共一大前全国的50多个党员中,湘籍党员(含长沙小组以外的其他小组成员)有23个以上,占45%;湖北则有两个组织——武汉共产主义小组和具有共产党早期组织性质的“共存社”不约而同地在进行建党工作。这足见两湖人士在中共建党进程中的重要性。

  此外,这个菱形图所包含的六个共产主义小组均分布在两条贯通南北的铁路线上,稍后会对此进行分析。

  第三,中共组织发展的南北易位

  以秦岭—陇海铁路为空间界线,以1937年为时间界线,中共组织的发展呈现十分明显的南北重心易位现象。1937年前,中共发展的重心在南方。1927年3月全国党员分布数量如下:湖南13000人、湖北13000人、江苏(含上海)13000人、广东9027人、江西3000人、四川200人、福建168人、安徽233人、河南1300人、山东1025人、陕甘388人、满洲380人、北方(顺直)3109人、北满137人。北方地区的党员仅占全国数量的10.94%,南北差距颇为悬殊 由于相关统计数字均以省为单位,所以笔者无法确知江苏、安徽、河南这种跨南北省份的内部统计数。因系粗略估算,本文权且把河南列入北方,江苏和安徽列入南方。。而在土地革命战争期间,北方地区的党员比例更低。据1933年6月中共中央给共产国际的一份报告,各省的党员数为:江西10万、福建2万、湘赣苏区3万、湘鄂赣苏区5万、赣东北苏区2万、湘鄂西苏区2.87万、鄂豫皖苏区2万、白区约3万人(其中河北、满洲、山东、陕西、山西、内蒙古、河南等北方地区约1.39万至1.44万)。全国党员总人数为29.87万人,北方地区仅占全国的4.65%至4.82%。

  进入抗战时期,南北形势发生了根本性逆转。中共党员从1937年的4万余人发展到1945年中共七大召开时的121.1万人《中国共产党党内统计资料汇编(1921—2010)》,党建读物出版社,2011年,第7页。。笔者尚未见到对这120多万党员的分区(根据地)或分省的统计资料,但可以按照军队和地方(包含根据地地方党员和沦陷区及国统区党员)两个系统作出大略估算。抗战结束时,主要在华北和西北战斗的八路军约有103万人,主要在华东和华中战斗的新四军约有22万人。按照30%至40%的军队党员比例估算。北方的军队党员约有30万至40万左右,南方的军队党员仅有6万至8万左右。就地方而论,党员主要集中在各根据地,各白区党员在数量上只占一个零头。北方有晋察冀、晋冀鲁豫、山东、晋绥、陕甘宁五大根据地,党员规模很大,如山西有15万,山东有20余万(不含划归冀鲁豫区的山东部分),河北有40万(含该地域的八路军党员),陕甘宁边区有4.2万(不含中共中央直属机关党员),河南也有数万。而南方大的根据地只有华中根据地(在地文大区上包含华中和华东两个区),党员数量较少。据1942年3月的统计,华中根据地的地方党员约有6.9万。虽然这个数字到抗战结束时应该又有相当的增加,但与北方根据地的地方党员相比,规模无疑要小得多。

  要解释中共组织发展的这种南北重心易位,线索是很清晰的。南方之所以成为中共在抗战前的发展重心,有两个基本原因:其一,如前所述,中共初创的四个重要支撑点有三个都在南方;其二,中共从最初以知识分子为主体的小党发展为具有较广泛群众基础尤其是农民基础的大党,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把握住了国共合作的机会,而国民党1927年前的势力范围在南方,中共正是利用与国民党的合作在南方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工农运动,并影响了一部分国民革命军。这些都为中共在国共合作破裂后举行武装起义及创建根据地打下了基础。湖南、湖北、广东与江西这四个国民革命中心自然也就成为苏区革命最初的中心。而北方之所以自抗战以来一跃为中共发展的重心,最重要的因素是因应了抗日战争的形势。三大红军主力经历长征后立足陕北,而后又因西安事变的发生实现了国共第二次合作,八路军主力得以开赴华北进行抗战。国民党本想把中共尽可能赶到华北的抗日战场以削弱其实力,不料中共却在华北坚持抗战的同时获得了蓬勃发展。

  第四,中共革命的东兴西衰

  “胡焕庸线”(黑河—腾冲)是中国东西的地理分界线。除极个别例外(如属于晋绥根据地的大青山抗日根据地),中共一直扎根在东部谋求生存和发展。中共历史上有两次较大规模的西部活动,均告失败。第一次是张国焘率红军左路军与中央所在的右路军分裂后执意南下,想在川西建立根据地未果。第二次是红军西路军深入河西走廊后兵败。这两次失败虽然各有其复杂的原因,但西部地区人烟稀少尤其是汉人稀少,自然条件恶劣,缺乏革命的群众基础和地理基础,红军生存极其困难,无疑是两次失败的共同原因。

  第五,红色根据地的山河分布

  中国地形分为高原、山地、丘陵、平原和盆地,而陆地水文分为河流、湖泊、沼泽、冰川和地下水。山河在历史上一直是影响政治和军事最重要的自然地理因素,它们的意义与平原差别甚大。因此,本文把地形和陆地水文综合分成广义上的山地(含高原、山地、丘陵)、河川(含河流、湖泊、沼泽等)与平原(含平原和盆地)三大类,以对山河的分析为主,兼论平原。这个分类也符合毛泽东在《论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中对根据地的地理类型划分。

  山可依为固,河可据为塞,两者皆可作为军事要地。但是,它们之间存在着重要差别:山地更多具有阻隔的意义,对步兵来说掩护性高,机动性强(无须借助任何工具),敌人的重型装备和机械化部队在山区难以展开,山间野产还能成为军队的给养基础;而河川具有阻隔与流通的双重性质,对步兵来说掩护性低,重要港湾往往又是敌人重兵部署之地,且步兵必须依赖舟船才能渡过大江大河,机动性差。因此,山地在建立和发展革命根据地、开展游击战的条件上比河川要优越得多。在红军三大主力中,主要依靠山地的红一方面军和红四方面军比以洪湖为主要根据地的红二方面军的实力要强得多。在抗日战争中,八路军前期主要开展山地游击战(后期同时发展了平原游击战),而新四军主要在平原水网地区开展游击战,两者的发展规模有很大的差别,根据地的地理条件差异是其中一个重要因素。不过,河川也会有一些特别的优势。一是大江大河有时候会成为有利的军事屏障,如黄河对于延安及陕甘宁边区的保护作用。二是江海往往更有利于建立红色交通线。在苏维埃革命时期,中央苏区“上海—香港—汕头—大埔—青溪—永定”的水上交通线是各苏区唯一未被破坏的交通线;抗日战争时期新四军建立的多条水上交通线也一直十分活跃。除山河外,平原也可以发展根据地。平原根据地往往需要与山地根据地相互配合,在局势不利时可以向山地转移。此外,某些平原具有特殊的地理条件可以利用,如在冀中平原广泛开展的地道战。

  那么,对中共的发展来说,到底哪些山地最有利于革命的发展呢?综合毛泽东对罗霄山脉中段及各抗日根据地的分析,可以看到他强调的主要有以下要素:山形险要,易守难攻;有很好的组织基础、群众基础和武装基础;有相当的经济基础可支撑大部队的生存(不能过于靠近经济中心,但也不能过于偏远);有与山地相连的广阔的游击区域,以拉长敌军的战线,提供我军充分的回旋空间;横跨几省,能对经济或政治中心地带产生较大的影响。可以按照这个思路再作延伸。山地虽然一般地说有助于建立革命根据地,但山太大会构成生存和行动的障碍,山太小又无法形成有效的游击区。只有中等规模的山地,既能有稳定的山区经济给军队提供给养,又能较好地抵御敌军的进攻,同时走出山区、向平原发展的难度也不会太高。这种所谓“中等规模的山地”,要么是相对独立的中型山脉,要么是大型山脉的山前区或余脉,在中国山系结构图上可以找到对中共革命来说最重要的三个地带。

  第一个地带位于从罗霄山脉经南岭和博平岭到武夷山脉中段之间的广阔地带,本文称之为“罗霄山—武夷山”地带。需要说明的是,朱毛红军最初是在井冈山即罗霄山脉中段点燃了苏区革命的火种。不过,因为井冈山经济基础比较薄弱,难以持久打破敌人“围剿”,朱毛红军1929年1月就已下山,转战于赣西南闽西的丘陵地带。毛泽东在行进中逐渐意识到一支大军只有在地广人多的乡村腹地驰骋,才有战略纵深和回旋,才能为部队提供持续的兵源、财源和物力。井冈山虽然具有点燃星星之火的象征意义,但它在中央苏区及红一方面军创建中的作用是较为有限的。不过,因为后来的湘赣根据地也扎根在罗霄山脉中段和南段,而湘鄂赣根据地又是在广义上的罗霄山脉北段即幕阜山一带发展起来的,所以本文把罗霄山—武夷山地带看成从1927年到1934年持续活跃的一个红色地带,在这个地带发展出了中央根据地、湘赣根据地、湘鄂赣根据地等几块未完全联通的红色根据地。1934年这些根据地丧失后,当地红军又以山地为基础坚持游击斗争,直到1937年新四军的组建。这个地带在地理上的缺陷在于只有山地与丘陵的相接,缺乏山地与平原的相接,且距国民党统治的核心区域太近,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武装割据的规模性和持续性。

  第二个地带是大别山。这是一个最完美满足革命发展条件的山地。大别山山势险峻,西接桐柏山,东、北、南为平原丘陵地带,具有若干个交界的鲜明特点。第一个交界是扼南北之要冲,承东西之枢纽。它既是中国西部向东绵延山脉的最东端、长江与淮河的分界线,又是贯通长江中下游的要冲,邻近武汉和长江中下游平原,其独特的地理位置是自古以来的兵家必争之地。第二个交界是鄂豫皖三省的交界,既有广阔的军事空间,又可发挥巨大的政治影响。第三个交界是内部的山水交界。在大别山内部既有相对偏远封闭的山区,又有相对开放、商业化程度较高的水运要道。这几个交界使大别山进可攻退可守,充分结合了军事地理上的有利和经济地理上的有利。此外,大别山具有悠久的暴力革命传统和极高的地方军事化程度。因此,中共革命在大别山具有其他任何地区都无法比拟的连续性,不仅诞生了实力较强大的红四方面军和鄂豫皖苏区,而且创造了从1921年到1949年红旗始终不倒的奇迹,是将星璀璨、群雄荟萃之地。

  第三个地带是山西高原由太行山(含其北段的小五台山以及太岳山)和吕梁山中段北段两个南北走向的平行山系组成的地带,本文称之为“太行山—吕梁山”地带。太行山西边与吕梁山并立,东边俯视华北平原,南临黄河。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中称“太行之为天下脊,岂止一方之险要而已”。太行山既足以支撑起一支雄师,又可向平原顺势进军,进退自如。由东西壁立太行山和吕梁山、南临黄河组成的山西地形被称为“表里山河”形胜之地,其地理之优越性早已为古人高度肯定;而山西本身又有较发达的经济条件,且与华北平原相连。中共在华北初期的抗战正是建立在以太行山为核心的太行山—吕梁山地带上,八路军总部及实力最强的两支部队——115师和129师都是以太行山为中枢向外扩展的。不过,就更长时段的中共党史而言,太行山的地位与罗霄山—武夷山正好相反:它在抗战前默默无闻,在抗战后一跃为无可替代的战略重心。其实,1931年在阜平(即后来的八路军晋察冀军区所在地)曾建立过华北第一支正规红军——红24军和最早的苏维埃政权,但不到一个月就失败了。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太行山的地理优势虽然极其突出,但地理本身对革命并不具有决定性。只有到了抗战时期中共有了绝佳的政治形势和高屋建瓴的战略思想,太行山的地理优势才被充分地发挥出来。需要说明的是,与山西高原紧邻的陕北高原在抗战时期建立了陕甘宁边区,系中共革命的指挥中心和战略总后方,政治地位突出,而战事较少。在革命战争布局的意义上,本文将这个地带视为太行山—吕梁山地带的延伸部分。

  从罗霄山—武夷山经大别山到太行山—吕梁山,构成了中共军事斗争从南到北依托的三个主要山带,在这些山带的东西两侧,江淮平原(大体以洪泽湖为中心)与洪湖则构成了中共根据地依托的两个主要河川带,而八路军从太行山向北向东向南发展出来的冀鲁豫平原 该区域在地理上包括海河平原、黄泛平原和山东丘陵,“冀鲁平原”或“冀鲁豫平原”是八路军对该区域的习称。则是中共根据地所依托的主要平原地带。图4是主要根据地的山河示意图。

图4 主要红色根据地山河示意图( 1927—1945)

  第六,白区工作的(铁)路江(海)分布

  红白之分或“赤白之分”是中共革命独有的一种地理因素,它与城乡之别有关,但又不是完全的城乡之别。所谓“红区”就是中共的根据地所在,“白区”则是中共根据地之外的地区,包括北洋军阀统治区、国民党统治区(土地革命战争时期称为“白区”,抗战时期改称“国统区”)和日军占领的沦陷区。红区工作和白区工作构成了中共革命的两条基本战线,它们在地理上有显著差别。红区位于乡村,但这些乡村根据地往往横跨若干省或县,所以它们并不是国民政府政区划分下的乡村。如前所述,对红区形成影响最大的地理要素是山河尤其是山地。而白区是按照国民政府的政区来划分的。白区工作一般以城市为支点,但并非所有的城市都构成白区工作的重要据点。这种据点的选择具有鲜明的地理特点:首先是交通便利,信息通畅,出版业发达,便于沟通、宣传和情报收集、传递;其次是工业发达、工厂密布,便于发动工人运动;再次是人口众多、城市布局复杂(最好还有租界),利于掩护地下工作。若研究1921年至1945年白区工作的主要地理轨迹。可以发现三类重要的交通线路。第一类是铁路线。平汉线—粤汉线(其中株洲到韶关段1936年9月才通车)和京山线京津段—津浦线—京沪线(沪宁线)—沪杭甬线是民国时期贯穿南北的两条交通干线,而陇海线是连接东西的交通干线。北平、天津、上海、汉口、广州、长安(西安)等中心都会、地区都会就是这三条干线的重要节点。而参与新文化运动的学校、早期的党团组织、1927年前的工运农运学运中心、八路军新四军办事处大多分布在这些节点上。第二类是长江航运线。长江是民国时期主要的内河航运线。长江下游的上海、中游的汉口和上游的重庆是从建党初期到抗战时期的白区工作重心,尤其是上海与汉口位于铁路线与航运线的交汇点,地理位置更为关键。第三类是广州经香港到上海的海运线。由于粤汉线株洲到韶关段1936年前迟迟未通车,广州经香港到上海的海运线成为铁路运输和长江航运的重要补充。这是广州和香港成为白区工作重要据点的因素之一。

  这几类线路,再加上另外一条贯通东西的平绥线以及1937年6月通车的南北向铁路——同蒲线,构成了近似“三横”(平绥线、陇海线、长江)、“三纵”(同蒲线、平汉—粤汉线、京山线京津段—津浦线—京沪线再加海运线)的交通分界线,而主要的红色根据地则分布在这些交通分界线的夹缝中。或者说,这“三横”“三纵”构成了一张白区交通网,而在这张网的网眼里发展出来的就是各据山头的红区。红区发展以隔为要,山为主河为辅;白区生存以通为要,铁路为主江海为辅。图5是白区工作重要据点的(铁)路江(海)示意图。

图5 白区工作重要据点的( 铁) 路江( 海)示意图( 1927—1945)

  第七,红白布局的重心变化

  上文讨论了红区工作和白区工作各自的分布重心,这里再通过中共中央局(含中央分局,下同)的设置来看红白之间的重心变化。中央局作为中共中央在地方的派出机构,在所辖范围内代行中央职权,指导辖区内党的各项工作,具有相当高的决策自主权。中央局只设置在特别重要的地方,由此授权范围可以看出中央工作的重心所在。

  大革命时期尚未产生严格的“红区”和“白区”概念。中央曾短暂地选择北京和广州为驻地,也曾短暂地设置过北方局(驻北京)和广东临时委员会(驻广州)。体现出当时的中共以上海为中心、以北洋政府统治的北京和国民党统治的广州为副中心的地理分布。

  在土地革命战争前期即1931年1月前,中共显然是以白区工作为中心的,这不仅体现在中央绝大多数时期驻在上海,而且体现在先后设置的三个中央局均在白区:南方局、北方局和长江局。1931年1月至5月,前述三个中央局先后被撤销,而新设了三个位于苏区的中央局即苏区中央局、湘鄂西分局和鄂豫皖分局,表明中央的工作重心转到红区。1933年中共中央迁到中央苏区后,新设上海中央局,但这个机构在当时条件下已经无法有效地发挥白区领导作用了。这里情况比较特殊的是1935年5月重建的北方局,稍后另作分析。1934年10月中央随红一方面军开始长征后,在南方新设了苏区中央分局,负责领导南方游击战争。而1935年11月至1937年1月设置的西北局其实是在特殊历史情形下中央的代用名称,不具有中央局的实质含义。

  抗日战争时期,中央先后设立了11个中央局,即陕甘宁边区中央局(西北局)、晋绥分局、北方局、北方分局(晋察冀分局)、太行分局(晋冀鲁豫分局)、山东分局、长江局、东南分局(东南局)、中原局、华中局、南方局,其中只有长江局和南方局以白区工作为主,其他分局均以红区工作为主。这时全党工作的重心无疑是在红区。

  下面再来分析红区和白区的干部问题。在中共《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的文本中虽然并没有采用数字来说明王明、博古“左”倾路线造成的严重后果,但经过延安整风,党内实际上已确立了这样的共识:“白区党的组织力量(除了北方与文化界还保存一点极小的力量外),差不多损失了十分之十,在苏区与红军方面则损失了十分之九的力量,仅剩下陕北一个苏区和到达陕北的3万多红军及南方几个据点的几百名游击队员。”《胡乔木回忆毛泽东》,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29页;《毛泽东在七大的报告和讲话集》,第102页。中共在抗战开始后就是靠剩下的1/10的红军力量东山再起的。然而,为什么从抗战开始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初期,华北的白区干部能在中共的党务系统尤其是组织人事系统中占据极其重要的位置呢?此处需要对华北的白区工作及干部作一点专门分析。

  北方局从1924年12月到1945年8月虽然经历了三次撤销、三次重建的过程,但仍是存续时间最长的中央局,在1937年7月平津失守前也一直是白区最重要的中央局。这有三方面的因素。1927年前,李大钊作为中共的主要创始人之一,一直领导北方区委工作,为北方局的创建奠定了较厚实的基础。而苏俄政府外交使团在北京的活动以及国民军在20年代中期一度控制京津,也加大了北方工作的分量。在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北方地区(除陕北外)一直未能成功创建根据地,白区工作成为其工作重点。顺直省委事件的发生及其解决虽然极其曲折,但最后成为中共组织发展史中的一个标杆性事件。从1936年春到1937年7月,刘少奇主持第三次重建后的北方局,工作卓有成效,打开了全新局面。华北白区干部在刘少奇赴任前就是全国幸存无几的白区干部,刘少奇到任后采取特殊策略,将相当一批关押在北平和太原监狱的白区干部营救出狱,又使华北白区干部有了较快增长。1937年中央在延安召开的白区工作会议,到会的30多人大多是来自北方局系统的干部。随着刘少奇在中央地位的快速上升,华北的白区干部也获得重用。1937年7月后,北方局的工作重点开始转向红区工作,但相当一批华北本地出身的白区干部已经与南方根据地出身的红区干部平分秋色:前者在华北各根据地多负责党务工作,后者多负责军事工作。华北的白区干部同时成为中央组织人事系统的重要来源。

  而其他白区的干部状况则完全有别于华北。上海作为1931年前白区工作的中心地位随着“左”倾路线的破产而丧失。王明在抗战初期主持的长江局曾经显赫一时,甚至有“第二政治局”之称,但随着武汉沦陷,更随着共产国际对毛泽东作为中共领袖地位的确认以及王明被调回延安,长江局的辉煌昙花一现。在长江局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南方局(位于重庆)在抗战中后期卓有成效地领导了整个南方的白区工作,但由于其在白区正确路线的代表性上远不如1937年7月前的北方局,南方局主要领导干部周恩来、博古、凯丰等在延安整风中都作为“经验主义者”或“教条主义者”受到批评,因此南方局干部后来更多是在外交、情报、统战等相对专业的领域发挥作用,党内影响力远不如北方局干部。同时,南方局干部绝大多数并非西南地区本地人,抗战结束后即撤回延安,未对西南的白区工作产生持久影响。除上述白区以外的其他白区影响都较小。如果就红白的干部划分来说的话,1931年前党内以白区干部为重,1931年后则以各大根据地的红区干部和华北白区干部为重。图6为不同时期的中共中央及中央局驻地示意图。

图6 中共中央及中共中央局分布示意图( 1921—1945)


  第八,红色根据地的行政区划

  南京国民政府的行政区划即政区一般采取省县二级制,同时在省县之间设置行政督察区等准行政区划,在县以下设置区乡等准行政区划。另外,对县区乡进行分等。中共各时期的根据地在这些方面与国民政府大体相似。个别地方如陕甘宁边区的行政区划甚至具备了现代意义上的四种行政区划类型即地域型、城镇型、民族型、特殊型,达到了较高的区划水平。不过,中共根据地的行政区划具有以下两个鲜明的特点。

  首先,根据地行政区划具有强烈的战时体制和局部执政色彩。根据地政权是以军事割据为前提的,而战争形势的不断变化使根据地的边界和区划都具有高度的不稳定性和不连贯性,与民国政府既有的省域和县域有很大的差别(但较多沿用了既往的省名和县名)。此外,由于各根据地是被敌人分割开来的,发展情况千差万别,各地有较高的地方自主性,尤其是在1942年9月1日《中共中央关于统一抗日根据地党的领导及调整各组织间关系的决定》出台前,在区划的具体方案上存在较大差异性。

  其次,土地革命战争时期的根据地区划与抗日战争时期的根据地区划有显著的差别。(1)前者具有独立的中央政权体系,是自下而上通过军事割据建立起来的;后者在国共合作的情况下,形式上仅具有地方政权体系,是自上而下授权建立起来的。当然,中共的边区政府具有相当高的自主性和独立性,皖南事变后尤其如此,延安与其他边区之间构成事实上的中央和地方关系。(2)前者因为控制区域较小,所以未在省与县之间设置中间区划,而后者普遍地在边区(省级政权)与县之间设置了行政督察专员公署。(3)土地革命战争时期的中央局不具有行政区划性质,而抗日战争时期红区的中央局已经具备了在中央和省之间的行政大区的雏形。当然,这种行政大区是到解放战争时期才最后成形的。

  第九,中共文武人才的地理分布

  关于中共军队高级将领的地理分布,已有一些研究,但这些研究的一个共同缺点是资料过于依赖《中国人民解放军将帅名录》。这个以军队授衔为依据的名录,既无法反映新中国成立前已牺牲的高级将领,也无法反映1955年首次授衔时因已不在部队任职等各种复杂原因而未予授衔的高级将领。因此,本文在分析时除依据《中国人民解放军将帅名录》第1卷(解放军出版社,2006年)所收录的254名中将以上的人员外,还增补了53人。这307名高级将领的出生地(或籍贯,下同),按照1928年的行政区划分布为:湖南88名,湖北56名,江西44名,河南18名,四川16名,福建14名,广东、陕西各11名,安徽10名,广西6名,山西5名,河北、云南、奉天各4名,江苏、山东、贵州各3名,西藏 2名,北平、宁夏、绥远、热河、新疆各1名。

  “文才”是相对于“武将”来说的。中共广义的“文才”应该包括1927年8月前几乎所有的中共干部、1927年8月后的白区干部以及在根据地从事地方工作的干部。但是,这个范围过于庞杂,况且在根据地内部军事干部与地方干部之间的界限比较模糊,他们常常相互兼任或频繁调任,主力部队的军事干部和地方部队的军事干部之间也常有流动。这些因素给历史研究的操作性带来较大困难。鉴于中共六大前的工作重心在非军事工作上,其后工作重心才逐渐转向军事工作,本文把“文才”界定为中共一大到六大所有的党代会代表以及截至1934年1月中共六届五中全会结束时的中央委员(含候补委员)。这个名单与前文的高级将领名单重合度较小,且两份名单中的人数也大体相当,可以较好地进行区分与比较。这284名文才的出生地分布为:湖南58人,广东43人,湖北35人,江苏22人,浙江19人,山东、安徽、河北各14人,四川13人,江西8人,上海6人,河南、山西、奉天各5人,天津、福建各4人,陕西3人,广西、云南、贵州、北平各2人,热河、绥远、察哈尔各1人,籍贯不详1人。

  因资料所限,文武人才的出生地均以省为单位进行统计,因此无法严格对应到地文大区中。不过,大部分省的主体部分还是划归在某一个地文大区里,所以仍可以从地文大区的角度作些粗略分析。在文才的出生地中,十人以上的省依次是湖南、广东、湖北、江苏、浙江、山东、安徽、河北和四川。除四川以外的其他省均位于中共创始的四个中心区域:华中、华东、华南和华北。而在武将的出生地中,十人以上的省依次是湖南、湖北、江西、河南、四川、福建、广东、陕西和安徽。它们主要位于两个最重要的军事战略区:横跨鄂豫皖的大别山和横贯湘赣闽的罗霄山—武夷山地带。湘鄂粤赣四省是国民革命时期农民运动的中心区域,南昌起义、秋收起义和广州起义是中共在土地革命战争初期发动的三大起义,广州、武汉和南昌则是中共同期先后发动的三次战略进攻的中心目标,这对武将的地理分布具有重要影响。由于中共革命早期的重心在南方,北方地区所产的文武人才较少。江浙出文才而乏武将;江西福建出武将而乏文才;广东文才远盛于武将;而两湖既出文才更产武将,尤其是湖南文武人才数量之多是其他任何一个省市都无法比拟的。还有两个文武兼备的省情况比较特殊。第一个是安徽省,其文才较多来自皖东的吴语区(如王稼祥出生的安徽泾县),武将则基本来自皖西的金寨、六安等县。从地文大区来说,前一区域属于华东区,后一区域则属于华中区。第二个是四川省。四川既不是中共的创建支点 关于“重庆共产主义小组”的成立时间及性质,学术界尚有争论。,也没有建立特别重要的根据地(川陕根据地和湘鄂川黔根据地建立时间较晚、规模较小),却成为输送中共高级文武干部尤其是元帅级将领的重要区域。四川位于以重庆和成都两个大都会为中心的长江上游区域,物产丰富,人口众多,文教在西南地区最为发达,但其发展也受制于盆地的封闭性和西南的边陲性。这造成四川颇多思想激进的青年往往选择出川谋求发展。在留法勤工俭学运动中,四川是最积极的省区,占留法生的21.33%。另外,川军在民国的军阀混战局面中一直非常活跃,四川又邻近清末创办的著名军事学堂——云南讲武堂,刘伯承、朱德两位著名元帅就是从川军和滇军中脱身出来的。从更长的历史趋势看,中共的这种文武地理分布与近代以来全国人才地理所谓“文东武中”的分布大势是相合的。

  若把文武人才合并起来,各省的分布是湖南146人,湖北91人,广东54人,江西52人,四川29人,江苏25人,安徽24人,河南23人,浙江19人,福建、河北各18人,山东17人,陕西14人,山西10人,奉天9人,广西8人,云南6人,上海6人,贵州5人,天津4人,北平3人,热河、绥远、西藏各2人,宁夏、新疆、察哈尔各1人。表1是中共文武人才的地理分级表。

  第十,中共南方革命中的客家因素

  在南方的苏区革命中,还有一个特殊的地理因素——客家客家人主要以使用客家方言为识别标准,客家聚居区可分为纯客家县和非纯客家县。如果对照一下客家方言分布区与井冈山根据地、中央根据地、湘赣根据地、湘鄂赣根据地及东江根据地,可以发现二者的地理范围重合度相当高。表2是罗香林及《中国语言地图集》所划分的纯客家县、非纯客家县与上述根据地全盛时期所辖县的对比表。

  下文以井冈山根据地和中央根据地为例来分析中共根据地与客家区域的关联。虽然朱毛红军的首领朱德是典型的客家人,毛泽东的远祖也有客家成分,但朱毛红军在井冈山时期的主要成分并非客家人。这支红军由秋收起义部队、南昌起义余部、湘南起义部队和平江起义部队组成,将士主要来自两湖尤其是湖南 湖南东部有一小部分客家方言区,但并非红四军的主要兵源区。毛泽东之所以当初选择在井冈山而不是在他及多数将士的家乡——湖南落足,除了考虑到罗霄山脉中段的地理优势以及江西敌军比湖南敌军弱等因素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即可以利用以袁文才为代表的客家武装力量。客家人多聚居在山区,民风强悍,好勇斗狠,赣西的会匪势力以客家人居多。毛泽东为建立和巩固井冈山根据地,在争取和团结袁文才的客家武装上下了很大功夫。1929年1月,朱毛红军遭遇重围下井冈山后,刚开始是被动避战。但自从2月在大柏地打了一个胜仗并与江西红军独立第二、四团会师以后,毛泽东逐渐意识到不仅从赣南到闽西广阔的山岭丘陵地带可以利用,而且客家遍布的人文地理也可以充分利用。中央苏区最终在此地建成,从地理上说正是依靠了这两个因素。朱毛红军从井冈山下来时仅3600人,其中绝大部分不是客家人,而到1933年9月,红一方面军主力发展到10万人,地方武装发展到5万多人《中国工农红军第一方面军史》上册,解放军出版社,1993年,第63、714页。,赣南和闽西是其主要的兵源区。根据《中国人民解放军将帅名录》的统计,在新中国成立后的授衔中,江西以325名将军成为将帅数量最多的省,占全国将帅总数的20.l%,大部分来自兴国、吉安、永新、泰和、宁都、赣县、于都、瑞金等客家县;福建也有83名将军,其中大多来自长汀、武平、上杭、永定、连城等客家县。

  三、中共革命及其组织的综合地理分析

  为从整体上了解中共革命及其组织发展的区域走势,本文还需要在“地文大区”的范畴下进行一些综合分析,尤其是辨识核心地带与边缘地带。应该看到,无论是霍夫亨兹所作的革命生态学分析还是施坚雅所作的地文大区分析,都是与量化分析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关于中共革命及其组织的地理量化分析,在设计上非常复杂,需要另文处理,本文仍以定性分析为主,但受到施坚雅“核心—边缘理论”的启发。

  中共革命发展不平衡是大革命失败后关系中共革命战略的一个重要问题,曾在共产国际和中共中央产生过激烈争论,直到毛泽东成为中央最高领导人后,他所一直主张的中共革命不平衡论才成为全党的共识。从地理学的角度来说,中共革命的不平衡性正表现在区域发展的不平衡上。哪些地方成为革命的核心区域,哪些地方成为革命的边缘区域,除了其他复杂因素外,地理是其中重要的影响因素。华东、华中、华北和华南是中共创始组织所在的四个大区。

  综合前文诸地理因素的分析可以看出,1921年至1945年中共主要依托这四个大区来推动革命 ,只是在不同时期有各种变化。

  首先是华东区。上海从中共创立到1931年9月中共临时中央政治局成立为止,一直是中共的政治中心所在,而来自江浙及皖东等吴语区的知识分子构成中共早期领导的一个重要群体。在中共上海发起组的14名成员中,吴语区知识分子有6名,接近半数。王明虽然本人并非来自吴语区,并在莫斯科时还积极参与了对所谓“江浙同乡会”的无端打击,然而,以他为核心的教条宗派中却有相当数量成员来自吴语区。在中共临时中央政治局成立时的9名成员中,吴语区知识分子有3名。此外,临时中央重要成员王稼祥、沈泽民也来自吴语区。不过,随着上海不再成为政治中心以及中共工作重心从白区转向红区,华东在苏维埃革命中的重要性陡降。直到1937年新四军组建,华东才重新成为中共革命的一个重要区域。新四军散布在以江淮平原为中心的广阔水网地带,新四军第五师是一个例外,它所在的鄂豫皖根据地属于华中区,成员以原南方八省游击队员为主。故此,华东区最后形成了两个类似施坚雅所谓的“亚区”,以上海为中心的白区以及以江淮平原(或说是洪泽湖)为中心的新四军根据地(红区)。

  其次是华北区。华北在中共创始期以北京大学为中心。但是,从五四时期到所谓“主义时代”的来临,从学生运动到国共竞相运动学生的过程中,北大这所最高学府并不占优势地位,倒是那些“有些智识而又没有充分智识的青年”(诸如师范生和中小学生)更容易成为20年代国共两党的基本力量。况且,北方在较长时期里处在对中共发展极其不利的政治和军事局势中。从李大钊1927年5月牺牲到1937年国共开始再次合作,华北的中共革命一直陷入低谷,以致1932年6月中共中央召开北方各省委代表联席会时,硬要从极左的立场去批判所谓“北方落后论”和“北方特殊论”。不过,华北在抗日战争中一跃成为中共革命最重要的区域:先以山西高地的四角为支点,然后逐步向东向北向南扩展。华北区最后形成了三个“亚区”,即以太行山为中心的八路军太行山—吕梁山根据地(红区)、八路军冀鲁豫平原根据地(红区)以及以北京和天津(1937年7月前北方局的两个常驻地)为中心的白区。

  再次是华南区。华南以广州—香港—海陆丰为中心。1923年3月孙中山在广州建立海陆军大元帅府,开始倡导国共合作,广州遂成为国民革命的策源地,海陆丰的农民运动及苏维埃革命也曾在全国领风气之先,香港则一直是白区工作的一个重要据点。不过,华南区也存在若干不利中共发展的因素。其一,广东是国民党的根基,中共活动因为与国民党联系紧密而兴盛,但也随着1926年国民政府迁移武汉而受到削弱,更因1927年国共合作破裂、国民党在粤军事力量较强而受到强力抑制李济深1928年在广东控制着约12万人的第八路军,是国民党当时拥有相当势力的军阀集团之一。其二,广东是无政府主义思潮在中国最重要的基地,海陆丰革命领袖彭湃早年就深受无政府主义思想影响,陈炯明与中共一度有过的合作在相当程度上也是基于其无政府主义思想广东党组织在农民运动和土地革命中有不少过激主张,而在抵御“左”倾错误和“肃反”狂潮上又显得相当无力,这些现象背后是否存在无政府主义思潮的某些复杂影响,可能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其三,岭南宗族势力和地方意识强、土客关系紧张、地方军事化程度高、军事转圜空间小等地方性特征也对根据地和红军的发展产生了不利影响。广东因国民革命时期的基础在中共六大召开时拥有党员约13万人,占全国党员总数的40%强。但随着1928年冬红二师、红四师被迫撤离海陆丰以及彭湃调离广东,华南从此丧失了全国革命中心的位置 陈毅在中共七大的建军报告草案中专门提出:“海陆丰的农民运动是中国的首创,但以后在发展红军的过程中,由于盲动主义,地方主义,以及各种环境的限制,宣告失败,这是极大的教训。”因为作为革命中心的时间短、范围窄,华南没有形成“亚区”。不过,为便于比较,图7把广州—香港—海陆丰标示为“红白混合亚区”。

  最后是华中区。霍夫亨兹虽然从总体上否认中共革命的生态因素,却也承认全国至少有八个县是中共革命最重要的“温床县”,而其中六个即湖北的黄冈、麻城、黄陂、洪湖以及湖南的浏阳、湘潭都来自两湖。陈寅恪曾在考证天师道与滨海地域的关系时总结说:“盖二种不同民族之接触,其关于武事之方面者,则多在交通阻塞之点,即山岭险要之地。其关于文化方面者,则多在交通便利之点,即海滨港湾之地。”也就是说,海滨港湾地带容易产生新思想,山岭险要之地可为武力所恃。两湖虽然在经济发达和思想开放程度上不如京沪穗,却兼有交通便利和交通阻塞的双重优势:前者利于激进思想的传播,后者利于军事根基的奠定。以两湖为中心的华中区具有极其深厚的革命基础,它在中共革命的版图中具有以下几个突出特点。(1)革命空间覆盖面广。华中区形成的革命“亚区”达四个之多:武汉—大别山(鄂豫皖根据地)、长沙—湘潭、罗霄山—武夷山(即湘鄂赣—湘赣—中央根据地)、以洪湖为中心的湘鄂西根据地。罗霄山—武夷山和洪湖是两个红区。长沙—湘潭(还包括周边的衡阳、醴陵和安源等地)虽然后来既没有形成红色根据地,也非1927年以后的白区工作重镇,然而这里既是最早的共产主义小组和社会主义青年团诞生地之一,又是大革命时期的农运和工运中心之一,还是中共大批文才武将的诞生地,所以把它视作一个具有相对独立性的革命“亚区”。比较特殊的是武汉—大别山。武汉早期的共产主义小组成员大部分来自大别山,这两个地方有着极其密切的地缘关系。武汉曾多次作为白区中心,而大别山则是著名的红区中心,武汉—大别山也就成为一个特殊的“红白混合亚区”。(2)革命时间持续长。华中区对革命高度敏感和异常坚执,从1921年到1949年一直是中共革命的热点地区,尤其是位于鄂豫皖的大别山更是全国唯一一个坚持28年红旗不倒的地区。(3)革命者来源广泛。华中区既有相当一批中小知识分子踊跃参与建党建团,又有大批农民、会党等各阶层人士积极加入革命队伍,在此诞生了红军的三大方面军和主要的红军将领。

  本文用“核心—边缘”概念来绘制中共革命及其组织的地理综合分区图。在地文大区的层面上大体可以看到,华东、华中、华南和华北(以及西北的陕甘宁边区 从某种意义上说,陕甘宁边区可以看成华北核心区的延伸部分。)构成核心区,西南、东北和西北除陕甘宁边区以外的区域构成边缘区。在华东区内部,上海和以洪泽湖为圆心的江淮平原构成两个核心地带,其他为边缘地带。在华北区内部,太行山—吕梁山、冀鲁豫平原和北京—天津构成三个核心地带,其他为边缘地带。在华南区只有广州—香港—海陆丰一个核心地带,其他为边缘地带。而在华中区内部,武汉—大别山、长沙—湘潭、罗霄山—武夷山及洪湖构成四个核心地带,其他为边缘地带。地文大区的核心地带或“亚区”越多,说明该区域的中共革命越活跃。上述地文大区的革命活跃程度有着明显的差别。就此,本文把地文大区的核心区再细化为核心区与次核心区:华中、华北(及陕甘宁边区)构成核心区,华东与华南构成次核心区,其他三个大区构成边缘区。

  从历史时期的变化来说,核心区由南向北推移,华中是革命的主要策源地,华北则是革命的大丰收之地。而从红白区的分布来说,正如图5所示意的,白区工作的重要据点基本上沿着铁路线和长江航运线及海运线分布,而主要的红区则是在由铁路和江海构成的“三纵”“三横”的交通网的网眼里立足的。图7为中共革命及其组织的地理综合分区示意图。本文关于革命核心—边缘的主要分析层次落在地文大区与“亚区”这两个层面。“亚区”以下的县级层面的革命核心—边缘布局,参看霍夫亨兹文中的共产主义影响合成图,本文将其列为图8。

图7 中共革命及其组织的地理综合分区示意图( 1921—1945)

图8 霍夫亨兹的共产主义影响合成图( 1923—1945)

  四、余论

  本文的分析之所以到1945年为止,是因为1945年后影响中共的地理诸因素虽发展得更加繁密,但其根基是以前已经奠定的。在地文大区的战略布局上最主要的变化是东北大区崛起为解放战争时期最重要的战略支点。中共选择东北作为战略支点,主要是考虑到东北系工业重镇,有雄厚的经济实力,地理位置自成一体,既背靠苏联红军,又无国民党军队势力,与关内相对隔离,十分有利于中共的发展。不过,中共在东北的发展是以短时期外植进大批干部和军队为基础的,这种“外植性”战略格局的形成与东北原有的中共力量之间的关系很小。随着“向北发展,向南巩固”战略的部署完成,中共五大主力军的雏形已具。再随着战争由北向南的推进,六个行政大区的布局以及老解放区、新解放区的划分也渐次展开。各大山头的军队将领以及华北的原白区干部成为新中国成立初期各大区及各省领导干部的主要来源。

  需要说明的是,本文绝非倡导所谓的“地理决定论”。毛泽东曾经说:“从游击战争的可能性说来,它(指地理——引者注)是一个重要的甚至是第一个重要的条件……是自然具备只待人去利用的东西。”

  应该承认,地理对整个中共革命及其组织的重要性不如它在军事战争中的重要性,然而,它终究还是构成了理解中共革命及其组织的一个重要因素。要从多维度、多学科拓展对中共革命及其组织的既有理解,地理学的视角及空间的分析就不可或缺。

  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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